有世家灭族的消息迅速扩展至全国各地,其余世家却无一人敢出声,更无一家敢置评。
有了宁舒这一出,世家对朝廷后续推行的政令,接受得快了何止十倍。
摊丁入亩、清丈田亩、盐铁官营……一道道政令颁下,哪怕心中再不情愿,面上也无人敢露分毫。
一个个闭门谢客,上书言忠,甚至主动献出部分田产以表“顺应天意”。
九九将各家的动向呈到宁舒案前。
宁舒翻看着那些言辞恳切、歌功颂德的“请罪折”与“效忠表”,不屑的撇了撇嘴,都是贱骨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这些人还安慰自己:他们世家大族,争的不是一时,是世世代代。
此时皇权风头正劲,他们暂且低头,蛰伏以待来日便是了。
可惜,他们想错了。
他们不知道,或者说,尚未真正意识到——宁舒在柳庄开办的学堂,第一批学生已然结业。
那些曾因门第、贫穷而被埋没的寒门子弟,那些心怀济世之志却被宗族压制的旁系才俊已经完成了一次蜕变。
如今这些人怀揣着崭新的学识与理念,如同星星之火,被撒向了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
他们在县衙整理案牍,在乡间丈量田亩,在河道规划水利。
这些人口中谈论的,不再是“祖宗成法”或“门第荣光”,而是“法理平等”、“权责分明”、“民生为本”。
更让世家们措手不及的是,朝廷如今对官员的任免、升迁,潜移默化的形成了一种默契,入仕、晋职,皆需考核。
而入职考核凭证之一,便是柳庄学堂的“结业证”。
没有这张盖着“柳庄学堂”朱红印鉴的纸,任你是王谢子弟、崔卢儿郎,也休想踏过那道门槛。
世家们起初不以为意,甚至嗤之以鼻。
一张纸罢了,难道还能比百年族谱、累世功名更有分量?
直到他们最看重的家族子弟被举荐后却因为没有这张纸而被吏部驳回呈文;
直到他们重金打点的门路,在那一纸凭证前铩羽而归;
直到他们发现,朝中那些手握实权的新贵,竟多半是那学堂出身……
他们才猛然惊觉:那学堂里传出的,不只是算术、农桑、律法。
那是一种全新的、足以撬动千年根基的“道”。
那“道”里,没有血脉尊卑,只有能者居之;没有世袭罔替,只有功过自担。
秋风卷过,曾经门庭若市的世家朱门,渐渐冷落。
而柳庄学堂的灯火,却一夜亮过一夜。
宁舒站在学堂最高的阁楼上,望着远处都城方向依稀的灯火。
她知道,火种已撒下。
燎原之日,不远了。
当然,传承有序、根基深厚的世家并非没有。
其中一些,数代清名,对治下百姓确有担当,接受新法、新学也往往最快。
对于这类世家,宁舒其实是高看一眼的。
对主动将子弟送来柳庄学堂求学的,对诚心登门求取农书、工书的,宁舒也从不藏私。
她让最得力的先生悉心教导,将改良的稻种、织机图纸倾囊相授。
甚至在他们遇到族中守旧势力阻挠时,暗中让凌不疑行个方便,助其推行新法。
一来二去,这些本就心怀民生的世家,更是心悦诚服。
他们亲眼见到新稻种让田亩增产,新纺织让农户增收,学堂里教出的子弟既能写锦绣文章,也能算田亩清账。
实打实的好处摆在眼前,比什么圣贤道理都管用。
打一波,拉一波。
这便是本能的用出来的办法。
对罪孽深重、冥顽不灵的,就用铁血手段,断其根基,灭其根苗;
对尚有转圜余地的,便给条活路,分而化之。
长在红旗下的灵魂,哪怕不记得那些纲领口号,骨子里也刻着最朴素的方法论。
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用实实在在的田亩和活路,去包围那些高墙深院。
渐渐地,柳庄学堂里,开始出现一些特别的“学生”。
他们或许仍穿着绫罗,言谈间却已不再满口“之乎者也”,而是会探讨“水车如何省力”、“田赋如何均摊”。
下学后,他们也会挽起袖子,在试验田里插秧,在工坊里摆弄新式纺机。
宁舒有时会站在学堂的回廊下,看着这些年轻人。
他们身上还带着世家的雍容气度,眼底却已有了不一样的光。那是一种看到“路”在脚下的、踏实的光。
她需要的,从来不是杀尽所有世家。
而是让那些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蛀虫,腐烂、朽坏的部分彻底消失。
更是要让那些尚有脊梁、心怀苍生的世家,蜕去陈旧的外壳,长出新的筋骨,成为支撑这江山的另一根柱子。
秋风吹过柳庄,带着收获的香气和新墨的味道。
宁舒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胜负已分。
她终究,用另一种办法,“杀”了世家。
不是用剑,也不是用血。
而是用笔,用纸,用田里的新种,用学堂的书声,用那一张张盖着“柳庄学堂”朱红大印的结业证。
她用一条条畅通的水渠,“杀”了世家盘踞千年的沟壑。
她用一座座明亮的学堂,“杀”了世家垄断知识的壁垒。
她用一页页清晰的账册,“杀”了世家模糊不清的田亩。
她用一个个寒门子弟挺直的脊梁,“杀”了世家与生俱来的傲慢。
从此以后,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将不再是姓氏前的那个“郡望”,而是胸中的才学,手中的本事,脚下的路,和心中的秤。
世间人才万千,哪里都不缺聪明人,真正的天纵之才,十几岁便能名动天下了。
宁舒的学堂里就有这样一个人。
他叫稷安。
学堂里收容的孤儿,皆姓“稷”——社稷的稷。
名字则取“安居”、“乐业”、“丰年”这类寓意深长的字眼。
稷安是其中最聪明的一个,过目不忘,举一反三。
宁舒授的课,无论经义、算学、农工,他总是一点就透,还能推演出先生都未曾细想的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