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一辆半旧的黑色帕萨特悄然驶出省政府大院。钟长河摘下平日里标志性的金丝眼镜,换上了副普通黑框眼镜,褪色的工装夹克领口随意立着,倒像个跑业务的乡镇企业家。驾驶座上的老周从后视镜瞥了眼后座,这位刚上任半年就以雷霆手段整改吏治的省长,此刻正用手机浏览着昨夜更新的矿难新闻,指尖在违规操作等字眼上反复摩挲。
省长,咱们第一站去青兰山煤矿?老周压低声音问道,方向盘轻巧地避开早高峰的车流。
直接去三号井。钟长河合上手机,目光透过车窗落在街边早点摊蒸腾的热气上,通知市县两级,就说我今天在省里开安全生产调度会。
帕萨特在高速出口被拦下时,钟长河正啃着第二个肉包子。穿反光背心的年轻人斜挎着执法记录仪,敲车窗的手指上还沾着机油:师傅,煤矿区不让外来车辆进。
我们是省安科院的,钟长河递过提前准备的工作证,嘴角噙着点笑意,来调研井下支护新技术,听说你们这儿的支护法很有特色?他故意把两个字咬得很重——这是矿工们对违规放炮开采的戏称。
年轻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对讲机滋滋响着传来模糊的人声。钟长河瞥见他别在胸前的工牌写着实习安全员 李想,突然笑出声:小伙子,我儿子跟你同名,在矿大读安全工程,天天跟我掰扯什么风险预控体系。你们井下班组长懂这个吗?
这句家常让李想瞬间放松警惕,侧身让开道路时还不忘叮嘱:下井记得戴安全帽,王矿长今天在井上检查。
罐笼急速下坠时,潮湿的风裹挟着煤尘灌进衣领。钟长河注意到罐壁上斑驳的安全标语,安全生产,人人有责责字被矿灯照出三道新鲜划痕。身旁的老矿工赵老四往他手里塞了块防滑胶垫:新来的?抓牢了,这铁笼子上个月刚掉过三十米。
咋没修?钟长河攥紧冰凉的铁栏杆。
修啥?赵老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王矿长说等下个月安全月检查了再换,现在凑合用。他突然凑近了压低声音,听说上面要来大领导,这几天井口的猴车都敢载人了——平时我们都是爬梯子上下井。
井下车场的景象让钟长河的笑容慢慢凝固。本该亮如白昼的巷道里,几盏应急灯在头顶摇晃,昏黄的光晕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煤尘。远处传来液压支柱的轰鸣,却听不见安全警示器的蜂鸣声。他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指尖触到铁轨间一滩暗红色液体,凑近了闻竟有淡淡的血腥味。
师傅,你咋不带自救器?李想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拎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钟长河这才发现,整个车场竟没有一个矿工佩戴自救器。
这玩意儿?赵老四从腰后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罐,三年前发的,早过期了。王矿长说咱们矿是特级安全矿井,用不上这劳什子。
钟长河的手指突然变得冰凉。他想起上周院士团队提交的报告里明确写着:青兰山煤矿的自救器配备率不足30%,且全部超出使用年限。当时市县两级政府的汇报材料里,这一项赫然标注着100%达标。
王矿长在哪儿?钟长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在...在调度室...李想的声音越来越小。
调度室的门被推开时,王矿长正对着电话拍桌子:什么检查?省里不是通知今天不开会吗?让他等着!看见钟长河一行人,他脸上的横肉立刻堆起笑容,肥厚的手掌在油腻的西装前襟擦了又擦:专家辛苦了!中午我安排了...
井下的瓦斯浓度多少?钟长河打断他,目光扫过墙上的监控屏幕——十几个画面里,有三个明显是静态图片。
0.3%,绝对安全!王矿长拍着胸脯,我们严格执行...
放屁!钟长河突然爆喝一声,吓得桌上的搪瓷缸子跳起来。他抓起桌上的便携式检测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稳定在1.2%,超过0.8%就该停产!你这检测仪是当摆设的?
王矿长的脸瞬间惨白如纸。钟长河注意到他办公桌抽屉露出半截的中华烟盒,旁边散落着几张KtV消费单。他突然笑了,语气却冷得像冰:王矿长,你这办公室比井下还——至少瓦斯炸不到这儿。
离开煤矿时,李想追出来塞给钟长河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近三个月的违规操作:5月12日,井下抽烟;5月28日,无风作业...最后一页画着简易的井下地图,某个巷道被红笔圈出,旁边写着老空区积水,千万别去。
帕萨特行驶在盘山公路上,钟长河望着窗外倒退的杉树林,突然哼起段跑调的京剧:今日痛饮庆功酒...老周惊讶地发现,省长眼角竟泛着红。
下午三点的化工园区弥漫着刺鼻的氨气味。钟长河站在盛华化工厂的污水处理池边,看着墨绿色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泡,池边的防护栏缺了整整三节。穿白大褂的厂长正唾沫横飞地介绍:我们的环保设备24小时运转,排放绝对达标!
是吗?钟长河弯腰捡起块碎玻璃,那池子里漂着的是什么?阳光照射下,水面漂浮的塑料桶碎片泛着诡异的蓝光。他突然提高音量,对着正在装卸原料的工人喊:师傅们,这池子的防护栏是被你们拆了当酒桌了?
工人们哄堂大笑,一个络腮胡大汉抹着脸上的汗:领导,这栏早该拆!上次老张掉下去,我们还以为捞上来的是咸菜坛子!
厂长的脸由红转白。钟长河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说说吧,你们的应急预案多久没演练了?
上个月刚练过...
放屁!钟长河把手机怼到对方脸上,你们的消防沙堆都长草了,灭火器压力表指针在红区!是不是等爆炸了再拿员工当灭火器使?他突然转向工人们,语气又变得温和,兄弟们,你们谁见过防毒面具?
只有两个人举手。钟长河数着池边堆成小山的空桶,突然笑出声:厂长,你这安全投入都花在给上级送礼上了吧?我建议你下次送锦旗,就写安全生产,全靠演技
离开时,老周发现省长的白衬衫后背全湿透了。化工园区的电子屏正滚动播放着标语:安全生产,重于泰山,鲜红的宋体字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
暮色四合时,帕萨特停在城中村改造项目工地外。钟长河踩着泥泞走进在建的12号楼,安全帽在黑暗中撞在钢筋上发出闷响。三楼的作业面没有任何临边防护,几个工人正站在脚手架横杆上砌墙,安全带随意搭在肩膀上。
师傅,借个火。钟长河对叼着烟的木工说,打火机的火苗照亮他眼角的细纹。 领导,这儿不让抽烟。木工慌忙掐灭烟头,却看见自己脚边就扔着半截燃烧的烟蒂。
钟长河没说话,只是蹲下身轻轻晃动临时搭建的木板桥。桥板发出吱呀的呻吟,缝隙里能看见楼下晃动的人头。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技术员时,亲手设计的脚手架方案救下了三个工人。那时的安全网是崭新的绿色,不像现在这张,破洞大得能钻过一条狗。
项目经理是个戴金链子的年轻人,搂着安全帽跑过来:领导检查辛苦!我们这绝对符合标准...
标准?钟长河指着没有任何标识的临时用电线路,你管这叫标准?他突然提高声音,我看你这项目不是建楼,是在建棺材!等楼塌了,第一个把你钉进去!
金链子的脸瞬间没了血色。钟长河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把违规之处一条条记下来,字迹越来越用力,铅笔尖在纸上戳出小洞。远处传来收工的哨声,工人们扛着工具从身边走过,疲惫的脸上刻着与年龄不符的皱纹。
回程的车上,钟长河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突然哼起段不成调的曲子。老周递过保温杯,发现省长的手在微微颤抖。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给省纪委发的短信:青兰山煤矿、盛华化工、城东工地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建议立即查处。
车到省政府后门时,夜色已浓。钟长河推开车门,发现秘书小陈抱着文件等在路灯下。年轻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一份文件递过来:省长,青兰山煤矿刚才上报,说实习安全员李想...井下巡查时失足坠井了。
钟长河接过文件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边缘瞬间蜷曲。他想起那个胸前别着工牌的年轻人,想起他递笔记本时颤抖的手。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矿难发生时,井下传来的沉闷轰鸣。
通知省安委会,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全省安全生产紧急会议。他转身走向办公楼,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