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但天空没有放晴。那是一种病态的、泛黄的灰白色,低低地压在城市废墟之上,像一块裹尸布盖在将死之人的脸上。我们已经在这条被命名为“铁路工人街”的断壁残垣间战斗了四天,四天里推进了不到三百米。
“莱茵女儿”停在一座坍塌的水塔基座后面,发动机熄火以节省燃料。车内弥漫着一种新的气味——不只是汗味、机油味和金属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像是腐烂的水果混合着化学药剂。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人体脂肪在低温下缓慢分解的味道,从周围废墟中渗透进来,无孔不入。
“第十二个,”埃里希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指的是今天上午击毙的敌方士兵数量。炮镜的十字线刚刚从一具倒在瓦砾堆上的尸体移开,那是个穿着棉袄的苏军士兵,看起来不超过十八岁。埃里希的高爆弹在他身旁爆炸,弹片撕开了他的腹部,肠子流出来,在雪地上冒着热气,然后迅速冻结。
我没有回应。我的眼睛盯着观察镜,扫描着街道另一端的纺织厂废墟。据侦察报告,那里至少藏着一门45毫米反坦克炮和两挺重机枪。但我们无法确定具体位置,而每前进一米都要付出代价。
“威廉,”我说,“前方五十米,那辆电车残骸后面,能提供足够掩护吗?”
威廉的声音从驾驶位传来,带着四天不眠不休的沙哑:“可以,但电车左侧地面有塌陷迹象,可能是下水道。我需要从右侧绕。”
“那就右侧。施耐德,通知连队,我们将在两分钟后移动至电车位置。”
“收到,车长。”
通讯频道里传来确认声,但声音都同样疲惫。我们连剩下的三辆坦克——我们,一辆四号,一辆三号突击炮——已经连续战斗了四天,没有轮换,因为根本没有预备队可以替换我们。
发动机重新轰鸣,“莱茵女儿”缓缓驶出掩体。就在我们暴露在开阔地带的瞬间,纺织厂方向传来那熟悉的、尖锐的炮声。
“反坦克炮!”埃里希几乎在同一秒喊道,“三点钟方向,二楼窗户!”
“急转!”
威廉猛打方向盘,坦克剧烈转向。炮弹擦着车体右侧飞过,击中身后的一堵断墙,砖石四溅。
“开火!”
埃里希早已瞄准,炮口火光闪现。75毫米高爆弹击中纺织厂二楼,但不是在反坦克炮所在的那个窗口,而是偏左三米。墙体坍塌,但炮声很快再次响起——他们转移了位置,或者有不止一门炮。
“继续前进!”我吼道,“不要停下来!”
我们终于冲到电车残骸后面。这里勉强能提供一点掩护,但视野受限。我打开舱盖,探出半个身子,用望远镜观察。
然后我看到了。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连续四天缺乏睡眠会导致幻觉,这在斯大林格勒很常见。你会看到移动的阴影,听到不存在的呼喊,甚至闻到早已不存在的食物的香气。
但这不是幻觉。
从纺织厂的废墟中,从地下室的豁口,从燃烧的建筑物的阴影里,他们涌了出来。不是有组织的步兵冲锋,不是战术队形,而是一群...生物。衣衫褴褛,有些人甚至没有穿鞋,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赤脚踩在雪地上。他们没有喊“乌拉”,没有战斗呐喊,只有沉默,可怕的沉默。
而他们手中拿着的东西...
“天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那是什么东西?他们是鬼吗!”
一些人抱着捆扎在一起的炸药包,导火索冒着烟。另一些人拿着燃烧瓶——不是普通的“莫洛托夫鸡尾酒”,而是更大的瓶子,里面晃动着浑浊的液体。还有少数人拿着手榴弹,用布条绑在一起,做成简易的集束手榴弹。
他们奔跑的姿态也不对劲。不是士兵的冲锋,而是踉跄的、几乎跌跌撞撞的前进,仿佛腿脚不听使唤,但目标明确:我们的坦克。
“机枪!全机枪开火!”我对着通讯器嘶吼。
施耐德的前机枪和我的车顶机枪同时开火,子弹扫向人群。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倒下了,但后面的人踩过他们的尸体继续前进。子弹击中身体的声音被风声和发动机声掩盖,但你能看到他们倒下时的抽搐,看到雪地上的红色花朵迅速绽放。
“他们不怕死...”约阿希姆的声音从装填手位置传来,充满恐惧,“他们...他们在笑!”
他说得对。透过观察镜,我看到了几张脸——冻得发青,瘦骨嶙峋,但嘴角确实扭曲着某种类似笑容的表情。那不是在笑,不是喜悦,而是...解脱?疯狂?我无法分辨。
威廉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恐惧,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过的恐惧:
“哦,我的上帝,那是惩戒营!”
惩戒营。这个词像一块冰滑进我的脊椎。
我们听说过这些部队。根据斯大林227号命令组建的惩罚单位,成员包括逃兵、懦夫、政治犯、违反军纪者。他们的任务:用生命为代价执行自杀式攻击,以“用鲜血洗刷对祖国的耻辱”。如果他们在战斗中幸存,刑期可能减免;如果后退,会被自己人的督战队射杀。
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
第一个冲近的惩戒营士兵离我们不到二十米了。他是个大胡子男人,穿着破旧的棉袄,左臂用脏兮兮的绷带吊着,右手抱着炸药包。他的眼睛直视着我——是的,他看到了炮塔上方的我,我们的目光在寒冷空气中相遇了一瞬。
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仇恨,没有恐惧,没有疯狂,只是...空洞。就像他已经死了,只是身体还没收到通知。
“埃里希!高爆弹!最近距离!”
炮塔旋转,炮口几乎水平。一声巨响,炮弹在十米外爆炸。那个大胡子男人消失了,被爆炸撕成碎片。但炸药包被引爆了,二次爆炸的冲击波让“莱茵女儿”剧烈摇晃。
更多人在冲来。一个少年——看起来不超过十六岁——举着燃烧瓶,瓶口的布条已经点燃。子弹击中了他的大腿,他踉跄倒地,但挣扎着向前爬,手里仍然紧紧抓着燃烧瓶。
“左边!左边!”威廉吼道。
我从左侧观察镜看到,另一群惩戒营士兵从我们侧面绕过来,那里是视野盲区。三号突击炮在我们左翼,它的机枪正在扫射,但人太多了,像潮水一样。
燃烧瓶击中了那辆四号坦克。瓶子在车体上碎裂,火焰迅速蔓延,虽然不是立即致命,但烟雾和火焰会遮蔽视线,制造恐慌。更可怕的是,如果火焰蔓延到发动机舱或弹药架...
“约阿希姆,准备灭火器!埃里希,继续射击!威廉,倒车,我们不能被包围!”
“履带!注意不要压到炸药!”
这是新的恐惧。那些倒下的惩戒营士兵,有些还没死,他们会在坦克经过时拉响怀里的炸药。我们见过这种事:昨天第二连的一辆三号坦克就这样被炸断了履带,然后被燃烧瓶淹没。
“莱茵女儿”急速倒车,履带碾过废墟。一声闷响——我们压到了什么。不是地雷,不是炸药,是人体。我能感觉到履带碾过的颠簸,那种令人作呕的、骨头和血肉被压碎的感觉透过车体传来。
“继续!不要停!”我吼道,但胃部在翻腾。
更多的惩戒营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不再只是从纺织厂方向,而是从我们以为已经清理过的建筑废墟里,从下水道口,从弹坑里。他们像地底钻出的亡灵,沉默而坚决。
三号突击炮被包围了。我看到至少三个惩戒营士兵爬上了它的车体,一个试图把炸药塞进观察窗缝隙,另一个用燃烧瓶砸炮塔后部。突击炮的机枪在近距离扫射,但那些士兵仿佛感觉不到子弹,直到倒下。
“去支援!”我命令。
“车长,我们也会被包围!”施耐德的声音几乎在尖叫。
“执行命令!”
“莱茵女儿”转向,冲向突击炮的位置。埃里希用高爆弹轰击突击炮周围的区域,爆炸暂时清出了一片空间。我们靠近时,我看到突击炮的舱盖打开了——车组成员试图用冲锋枪射击爬上坦克的敌人。
一个惩戒营士兵拉响了炸药。不是很大,但足够杀死车旁的所有人。烟雾散去后,突击炮的舱盖旁只剩下一片狼藉,车内的射击也停止了。
“他们完了。”威廉说,声音里有一种认命的平静。
我们还在射击,机枪枪管过热,冒着烟。弹药在迅速消耗。惩戒营士兵的数量似乎无穷无尽,而我们的步兵呢?周围的德军步兵在哪里?
我透过观察镜寻找,终于看到了。他们被压制在废墟后面,被惩戒营的自杀冲锋分割开了。步兵的轻武器对这些疯狂的人效果有限——除非爆头或击中中枢神经,否则他们即使中弹也会继续前进,爬行,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撤退,”我对着无线电说,声音自己都感到陌生,“全单位,撤退至第二防线。”
没有争论,没有质疑。通讯频道里只有简短的确认识别声,同样充满解脱和恐惧。
“莱茵女儿”在废墟间穿行,碾过瓦砾、尸体和冻结的血泊。埃里希不时向追来的惩戒营士兵发射炮弹,但每一次爆炸后,都有更多人出现。
当我们终于退到相对安全的第二防线——一栋混凝土结构的仓库建筑后面时,我让威廉停车,关掉发动机。
车内一片死寂。
只有喘息声,粗重、颤抖的喘息。还有另一种声音——约阿希姆在低声啜泣。这个坚强的巴伐利亚小伙子,经历过法国战役、东线初期的胜利和斯大林格勒的消耗战,现在哭了。不是大哭,只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
没有人责备他。施耐德的手在颤抖,装填下一发炮弹时差点掉在地上。埃里希盯着炮镜,但我知道他什么都没在看,眼神空洞。威廉双手紧握方向盘,指关节发白。
而我,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漂浮在坦克上方,看着下面这五个被战争摧毁的人。
惩戒营。用人类做炸弹。用生命做消耗品。
这不是战争,我模糊地想。战争有战术,有策略,有进退,有胜负。这...这是工业化的屠杀,只不过被屠杀的一方同时也是屠杀的工具。
“他们...”约阿希姆终于能说话了,声音破碎,“他们也是人,对吗?和我们一样的人?”
没有人回答。
因为答案是肯定的,而这正是最可怕的部分。那些不是怪物,不是野兽,是人。被命令、被威胁、被绝望驱使的人。而我们也只是人,被命令、被威胁、被绝望驱使的人。在这座城市的废墟里,人类正在系统性地消灭人类,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
“弹药消耗报告,”施耐德最终说,试图恢复某种正常,但声音不稳,“高爆弹剩余四发,穿甲弹六发,机枪子弹约五百发。”
“燃料?”我问,声音干涩。
“三分之一。最多还能支撑半天战斗。”
半天。然后在斯大林格勒,半天可以是一生。
我打开舱盖,寒冷的空气涌进来,冲淡了车内甜腻的死亡气息。外面,雪又开始下了。小片的雪花,稀疏地飘落,像是天空在犹豫是否要继续掩盖这地狱般的景象。
远处,惩戒营的冲锋似乎停止了,或者他们转移了目标。枪炮声还在继续,但不再是那种密集的、疯狂的自杀式攻击。也许他们死光了,我想。也许一个营的人就这么在半小时内化为雪地上的尸体和碎片。
仓库后面,德军步兵正在重新集结。我看到了梅耶下士,他的脸上又多了一道新伤,眼神呆滞。他朝我点点头,没有笑容,没有说话。没什么可说的。
我爬回车内,拉上舱盖。相对昏暗的光线中,车组成员的脸看起来像鬼魂。
“休息一小时,”我说,“检查武器,补充弹药如果可能,尽量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可能会接到新命令。”
他们机械地服从。约阿希姆爬出去取配给的罐头。施耐德检查无线电。埃里希清洁炮管。威廉检查发动机。
我坐在车长位置上,闭上眼睛,但眼皮后面仍然是那些景象:空洞的眼睛,燃烧的瓶子,炸成碎片的人体,履带下血肉模糊的触感。
惩戒营。
这个词语会在我的余生中回荡,我知道。就像奥托·舒尔茨在波兰倒下时的表情,就像保罗·霍夫曼在北非被子弹击中的瞬间,就像“罗蕾莱”在苏联游击队袭击中燃烧的火焰。
战争在改变,变得不再是人能理解的战争。而我们,困在这辆名为“莱茵女儿”的钢铁棺材里,正被这种改变慢慢碾碎——不仅仅是身体,更是灵魂中那些还相信战争有规则、有荣誉、有底线的部分。
雪轻轻落在坦克装甲上,像是试图安抚这头受伤的钢铁野兽。但在斯大林格勒,连雪都是谎言。它覆盖一切,净化一切,但什么都改变不了。
明天,还会有更多的惩戒营。后天也是。直到我们倒下,或者他们不再有人可以送来。
在这座非人的城市里,我们正在进行一场非人的战争。而最可怕的可能是,当我们最终习惯这种非人时,我们自己也将不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