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 第190章 沙海狐步

与丘吉尔坦克的遭遇战，如同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将我们因之前小胜而略有升温的头脑彻底浇醒。胜利不再仅仅是勇气和炮术的比拼，在这片金色的角斗场上，当你的“长矛”难以刺穿对手的“重盾”时，你必须学会更狡猾的舞步。连部显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短暂的休整（如果那能被称为休整）之后，一道不同于以往单纯前进或防御的命令下达了：全连进行为期两天的高强度战术协同演练，重点正是迂回、包抄、分散行进与重组，目标直指如何在劣势火力下，对抗英军日益增多的重型或坚固防御节点。

演练场选在一片地形复杂的区域，兼具开阔戈壁、连绵沙丘和零星的岩石群。没有实弹，但紧张气氛丝毫不亚于实战。我们被重新编组，我们车组与施密特少尉、赫尔曼中士的车组再次组成一个排级战斗单元，由施密特临时指挥。

第一天的主题是“分散接敌与多向袭扰”。设想情景：我方一个坦克排遭遇敌军一个加强排防御的阵地（模拟为预设的沙垒和标记物），敌军拥有反坦克武器和至少一辆“重型目标”（用一辆覆盖加重伪装的三号坦克模拟）。正面强攻代价高昂。战术要求：三辆坦克在接敌前便充分利用地形，以超出敌军火力有效覆盖范围的间距，从不同方向、以不同时间接近，保持不规则机动，持续用主炮和机枪骚扰敌军阵地，迫使敌军分散火力、频繁转移瞄准点，暴露弱点或消耗弹药。

听起来简单，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首先是通讯。在保持无线电静默大部分时间（模拟敌方监听）的情况下，如何协调三辆分散在几百米外、彼此可能看不到的坦克的行动节奏？我们使用了简单的信号弹预案（不同颜色代表不同行动阶段）和极其简短的无线电代码，但这需要车长和无线电员极高的注意力和默契。

其次是对地形和时机的把握。威廉需要判断在什么沙丘后停留多久才能开火而不被锁定，什么时候必须立刻转移，转移路线是否安全且能保持对目标的威胁。埃里希则要在短暂的停车射击窗口内，优先攻击最具威胁的目标（模拟反坦克炮位）或制造最大混乱（用模拟高爆弹标记区域攻击人员聚集点）。而我，作为车长，要在观察全局（尽可能通过潜望镜和偶尔的冒险探头）、指挥本车、理解并执行施密特的整体意图之间不断切换，大脑像高速运转的陀螺。

“冯·穆尔，你们太冒进了！第二次骚扰射击后停留时间过长，假设的反坦克炮火力已经覆盖了你们刚才的位置！” 扮演裁判的军官在演练间隙用扩音器喊道，声音在空旷的演练场上回荡。

我们看着沙地上标记出的“炮火覆盖区”，冷汗涔涔。一次错误的判断，在实战中就可能是车毁人亡。

施密特少尉则更注重细节：“赫尔曼，你们的迂回路线选择太保守，虽然安全，但未能对敌军左翼造成足够压力，导致冯·穆尔他们承受了过多火力。”

第二天，演练升级为“协同突击与弱点打击”。场景设定为：在初步袭扰制造混乱后，需要选定敌军防线的一处薄弱点（由裁判临时指定），三辆坦克必须快速集结，形成局部的兵力火力优势，实施短促而猛烈的突击，撕开缺口，然后并不深入，而是迅速脱离，重新分散，伺机进行下一次打击。

这要求更高的协同精度和冒险精神。从分散状态到突然集结，需要精确的时机把握和路线交汇。突击时，三辆坦克的火力必须集中，但又不能相互妨碍射界。脱离时，要互相掩护，防止被反击火力咬住。

我们的第一次尝试堪称灾难。赫尔曼的车组在集结途中误入一片松软沙地，短暂陷车，打乱了整个时间表。当我们仓促发起突击时，队形松散，火力分散，“敌军”模拟火力轻易地将我们标记为“被击毁”或“重创”。

“你们是一群没头苍蝇！” 连长的批评毫不留情，“协同不是各打各的！施密特，你的指挥信号太迟！冯·穆尔，你们看到赫尔曼受阻，为什么不变通，提供火力掩护他脱困，或者调整攻击轴心？脑子里只盯着自己的目标吗？”

汗水混合着沙土，粘在脸上。疲惫，但更多的是焦灼。我们知道这些训练关乎生死，但固有的习惯——东线那种更偏向正面硬撼或固定阵位射击的习惯，以及长期小单位作战形成的各自为战的倾向——在深深拖累我们。

晚上，我们三个车组围坐在微弱的光亮旁，复盘、争吵、再复盘。地图摊开，用石子代表坦克，火柴盒代表敌军。施密特强调通讯纪律和预案执行，赫尔曼抱怨地形判断的难度，我则提出需要给各车长在紧急情况下更多的临机决断权。威廉很少发言，但当他指出某次转移路线存在视觉死角时，总能引起众人的沉思。

第三天，就在演练即将结束时，一道真实的紧急命令打断了进程：一支英军摩托化侦察分队，伴随可能的两辆轻型坦克，出现在东北方约十五公里处，正沿一条干河谷向我们的侧翼方向运动。命令我们排立即前出拦截，驱散或歼灭该敌。

训练立刻转为实战。引擎轰然启动，卷起沙尘。三辆坦克呈一个极宽的楔形散开，间距拉大到近两百米，朝着目标区域疾驰。无线电里只有必要的最低限度通讯。

“发现敌军尘烟，十一点钟方向，河谷入口。” 施密特的声音平静传来。

“看到。我们（指我们车组）从右侧沙丘群迂回，试图绕到河谷出口。” 我提出建议。

“批准。赫尔曼，你从左翼高地提供视野和火力压制。保持频道清洁，听我攻击指令。”

没有多余的废话。“莱茵女儿”在威廉操控下，偏离主方向，冲向一片起伏的沙丘链。我们利用沙丘的背阴面高速机动，扬尘被地形部分遮蔽。埃里希的炮口指向大致的前方，炮塔转动时那熟悉的“嘎嘎”声再次响起，但此刻没人顾得上它。

透过沙丘间的缝隙，我们已经能看到干河谷里扬起的尘土和隐约的车辆轮廓。两辆体形较小的坦克（像是m3斯图亚特或类似的）在几辆带篷卡车和越野车前后移动。

“各车注意，敌军在河谷内，呈纵队。冯·穆尔，你们就位了吗？”

“即将抵达出口侧翼沙丘。”

“赫尔曼？”

“已占领左翼高地，可以看清河谷大部。”

“很好。冯·穆尔，你们首先开火，攻击队尾车辆，制造混乱。赫尔曼，集中火力打领头坦克。我从中路切入。开始！”

“威廉，停车！埃里希，高爆弹，河谷队尾那辆卡车！”

“莱茵女儿”猛地刹住，车身尚未完全稳定。

“开火！”

炮弹呼啸着飞出沙丘的阴影，精准地落在英军队列末尾一辆卡车的旁边。轰然巨响，爆炸的冲击波和破片席卷了卡车和附近的步兵（看到人影从车上跳下）。几乎同时，左侧高地上赫尔曼的坦克开火，炮弹击中了领头那辆轻型坦克的附近，虽然没有直接命中，但爆炸的烟尘和弹片显然干扰了它。

河谷中的英军瞬间大乱，车辆试图转向或加速，士兵四处寻找掩体。

“前进！交叉射击！” 施密特的坦克从正面猛然冲下戈壁，冲入河谷边缘，机枪开始扫射。

威廉立刻驾驶“莱茵女儿”从沙丘后冲出，沿着河谷边缘疾驰，埃里希在颠簸中不断用主炮和并列机枪向混乱的敌军车队射击。我们并不追求一击必杀，而是持续制造压力和混乱。

一辆英军轻型坦克试图调转炮口还击，但立刻遭到来自三个方向的火力“照顾”——施密特的穿甲弹，赫尔曼的高爆弹，我们的机枪扫射。它只来得及胡乱开了一炮，便慌忙倒车，躲到一块巨石后面。

整个战斗过程快速、凶狠，且充分体现了演练的成果：分散接敌，多方向袭扰，抓住混乱时机协同突击，火力交叉覆盖。不到二十分钟，这支英军侦察分队便丢下几辆燃烧或损坏的车辆和部分伤亡人员，残余力量利用河谷地形狼狈逃窜。我们按照预案，没有深入追击，而是迅速撤出河谷，重新集结，警戒敌方可能的援军。

清点战果：击毁卡车两辆，疑似击伤轻型坦克一辆，毙伤敌军若干。己方无损失，仅消耗部分弹药。

返程途中，无线电里传来施密特少尉简短的肯定：“打得不赖。保持下去。”

疲惫，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带着些许扎实感的疲惫包裹着我们。迂回、包抄、分散行进、协同突击……这些不再是沙盘上的线条或教官口中的理论。它们在刚才短暂而激烈的战斗中，变成了我们车组呼吸的一部分，变成了威廉选择路径时的下意识，变成了埃里希在颠簸中分配火力的依据，也变成了我下达命令时的节奏。

沙漠的狐步，我们刚刚笨拙地踏出了最初的几步。距离优雅娴熟还差得远，面对丘吉尔那样的重盾，这些步法是否真正有效也尚未可知。但至少，我们知道了不能只靠蛮力去撞击铁壁。我们开始学习，如何在这片金黄而致命的舞台上，用更狡猾、更轻盈、也更致命的步伐，去狩猎，或者避免被猎杀。

然而，当“莱茵女儿”的发动机因持续高机动再次发出过热前的呻吟，当埃里希报告穿甲弹仅剩三发时，那刚刚升起的、关于战术的些微信心，又被拉回了残酷的现实。舞步再精妙，也需要有持续跳舞的力气。而我们力气的源泉，那条遥远的、千疮百孔的补给线，依然在沙漠的热风中飘摇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