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 第181章 钢铁与尘埃之舞

命令在黎明时分抵达，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仿佛昨夜车组围坐抱怨补给的阴郁从未存在。连长的声音在无线电里嘶哑作响：“……侦察确认，敌军依托前方‘碎骨者’峡谷东侧入口构建了防线，配备反坦克炮、机枪巢及雷区。我部任务：在步兵第xxx团‘猎兵’连配合下，于上午十时整发起突击，撕开缺口。冯·穆尔车组，你们负责为右翼主攻步兵提供直接炮火掩护，清除指定火力点，压制敌方反坦克武器。”

地图摊在滚烫的坦克装甲上，几个粗劣的红色叉叉标记着需要摧毁的目标：峡谷入口两侧高地上的疑似反坦克炮位，几个依托岩石构筑的机枪巢。峡谷本身像大地的一道丑陋伤疤，两侧是风蚀严重的嶙峋岩壁，入口处相对开阔，但布满了碎石和沙土，显然是人工加强过的障碍区。我们的攻击路线，是一条漫长而暴露的缓坡，直通入口。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物资再给我们犹豫。威廉检查着油量表——昨晚补充了一点，勉强过半；埃里希清点弹药——穿甲弹只剩四发，高爆弹多一些，但也不充裕；约阿希姆默默检查着并列机枪的备弹；保罗调试着无线电，准备与即将配属给我们的步兵单位建立联系。

“又是硬骨头。”威廉啐了一口带沙的唾沫，眯眼望着远处峡谷朦胧的轮廓，“而且这次得带着‘孩子’们一起冲。”他口中的“孩子”，指的是步兵。在东线，我们曾无数次与步兵协同，但那往往是在相对固定的战线上，坦克作为移动堡垒提供支援。在这开阔的沙漠，坦克与步兵的配合更为微妙，也更为脆弱。步兵暴露在开阔地上的生存率，低得令人心寒。

上午九点三十分，我们见到了我们的“舞伴”。一群步兵从后方集结地匆匆赶来，在沙地上散开，依托地形开始做最后准备。他们大多很年轻，脸上带着长期沙漠生活留下的黑红与憔悴，装备简单，眼神里混杂着紧张与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带队的是一名年轻的中尉，名叫哈特曼，身材瘦削，动作干练，他带着一名背着野战电话的通讯兵，猫着腰跑到我们坦克旁。

“冯·穆尔车长？”哈特曼中尉仰头看着我，语速很快，“我的连负责右翼突击。看到地图上标记的A3、A4、b2火力点了吗？我们需要你们在进攻发起时，持续压制它们，直到我的尖兵班接近到投掷距离。峡谷入口可能布有地雷，我们需要你们的火力开辟通路，或者至少引爆一部分。”

“明白。”我点头，迅速核对地图坐标，“A3、A4由我们主炮负责。b2机枪巢，我们会用并列机枪压制。但中尉，我的高爆弹不多，不可能进行长时间覆盖射击。”

“我明白。”哈特曼的表情没有变化，“我们会尽量快。进攻发起后，请跟随我们的绿色信号弹指示，转移火力。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莱茵女儿”布满旧伤和新痕的车体，“注意反坦克炮。他们可能藏在更远的岩石后面。”

短暂的交流后，他迅速跑回自己的队伍。坦克与步兵，钢铁与血肉，在这灼热的沙地上，即将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共舞。而我们彼此，几乎还是陌生人。

十时整，准时得残酷。连队其他坦克在左翼和中央开始进行压制射击，炮弹呼啸着砸向峡谷入口和两侧高地，炸起一团团烟尘。几乎同时，哈特曼中尉的步兵跃出了出发阵地，呈稀疏的散兵线，开始向峡谷入口冲锋。他们没有呐喊，只是沉默地、尽可能低姿地向前奔跑，在沙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A3目标，高爆弹！”我下令。

“瞄准完毕！”埃里希早已锁定那个岩石垒砌的突出部。

“开火！”

“莱茵女儿”的炮声加入合唱，炮弹精准地落在A3标记点，岩石崩裂，沙土飞扬，隐约可见有破碎的物体和人影被抛起。

“装填高爆弹！转移目标A4！”约阿希姆的动作迅捷。

炮塔转动。射击。又一个火力点被爆炸覆盖。

我们的任务不仅是摧毁，更是压制。当埃里希用主炮对付坚固目标时，我操作着车长指挥塔上的机枪，约阿希姆操作并列机枪，向b2机枪巢方向以及任何可疑的岩石缝隙扫射，用密集的弹雨阻止敌人露头瞄准冲锋的步兵。子弹打在岩石上，溅起点点火星和石屑。

步兵们在弹雨中艰难前进。不断有人中弹倒下，身体在沙地上抽搐或不再动弹。其他人毫无停顿，继续冲锋，或者迅速卧倒，向可疑火力点还击。战斗的嘈杂声震耳欲聋：炮弹爆炸的闷响，机枪的嘶吼，步枪的脆响，还有伤员的惨叫声隐约传来。

“绿色信号弹！左前方！”保罗喊道。

一颗绿色信号弹从步兵队伍中升起，划着弧线落向峡谷入口左侧一片乱石区。

“新目标！十点钟方向，乱石区，压制！”我立刻命令。埃里希调整炮口，迅速发射了一发高爆弹。爆炸在乱石中掀起一片碎石雨。

我们缓慢地跟随着步兵的推进节奏前进。威廉小心地驾驶着坦克，既要保持与步兵的距离（太远无法有效掩护，太近又容易误伤或成为吸引火力的磁石），又要避开脚下可能的地雷和过于松软的沙地。汗水模糊了视线，硝烟和沙尘刺激着喉咙。

突然，一阵更加尖锐、迅疾的炮声传来！来自峡谷右侧更高处的隐蔽位置！

“反坦克炮！右前方高地！”我大叫。一道炮口焰在岩石阴影中一闪即逝。

“铛——！”

炮弹击中了我们车体右前侧，比上次伏击时更近！剧烈的震动让所有人猛地一晃。装甲被撕裂的刺耳声响令人牙酸，但似乎仍未击穿。

“右侧主动轮附近中弹！有损伤！但还能动！”威廉急促地报告，声音里带着痛楚——他的右臂可能被崩飞的碎片擦伤了。

“埃里希！穿甲弹！找到它！”我吼道，心脏狂跳。这才是最致命的威胁！

“正在找！”埃里希疯狂地旋转炮塔，目光在瞄准镜中急速搜索。烟尘和岩石的阴影严重干扰了视线。

步兵的冲锋在这一刻出现了滞涩，暴露在开阔地上的士兵们纷纷寻找掩体，进攻势头眼看要被打断。

“车长！十一点方向，那块深色岩石后面！有移动！”约阿希姆突然喊道，他从装填手位置的一个狭窄观察缝看到了蛛丝马迹。

埃里希立刻将炮口转过去。炮镜中，岩石缝隙里，短促的炮口焰再次闪烁了一下，敌人正在重新装填！

“瞄准……开火！”

我们没有时间完全稳定车体。在“莱茵女儿”微微晃动的瞬间，埃里希击发了那枚宝贵的穿甲弹。

炮弹以近乎笔直的轨迹射入岩石缝隙。没有巨大的爆炸，但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和撕裂声后，那门狡猾的反坦克炮的炮管猛地向上一翘，然后无力地垂落，后面的岩石缝隙里冒出滚滚浓烟。

“打掉了！”埃里希的声音带着虚脱般的激动。

威胁暂时解除。哈特曼中尉显然也看到了，他站起身，挥动手臂，嘶喊着命令。步兵们再次跃起，向近在咫尺的峡谷入口发起最后冲击。工兵在坦克火力的掩护下，冒险上前，用爆破筒和探雷器清理通道。

“跟随步兵！保持火力压制！”我命令威廉。坦克轰鸣着，碾过碎石和沙土，冲向峡谷入口。并列机枪持续扫射，将残存的抵抗火力死死压住。

终于，第一批步兵冲入了峡谷入口，依托两侧岩石建立立足点。绿色的“占领”信号弹接二连三升起。

我们停在入口外不远处，炮口依然警惕地指向敌方纵深。发动机怠速运转，发出疲惫的喘息。车舱内弥漫着硝烟、汗味和一种极度紧张后的虚脱。威廉捂着手臂上的伤，埃里希瘫在座位上，脸色苍白。约阿希姆和保罗也在剧烈喘息。

我打开舱盖，热浪和更浓烈的硝烟涌来。峡谷入口处一片狼藉，倒伏的尸体，散落的装备，燃烧的杂物。步兵们正在巩固阵地，医护兵在伤员间穿梭。哈特曼中尉站在一块岩石上，朝我们的方向望来，抬起手，行了一个简短的军礼。

我抬手回礼。没有言语。在这钢铁与血肉共舞的死亡之地上，我们完成了任务。我们掩护了他们，他们用血肉之躯吸引了火力，为坦克创造了机会。一种不同于车组内部、也不同于东线那种堑壕依赖的、短暂而残酷的信任，在这片灼热的沙地上，以最直接的方式建立了。

然而，望着峡谷幽深的内部，我知道，这仅仅是突破了一层外壳。更多的防线，更多的牺牲，还在后面。而我们的油箱和弹药箱，又空了一截。这场饥饿行军中的共舞，代价高昂，且远未结束。我们只是暂时，在这漫天尘埃与钢铁火焰中，踩准了同一个死亡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