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 第178章 沙丘背后的獠牙

命令在黎明前一小时下达，冰冷、简洁，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色彩，像一颗被晨露打湿的子弹。无线电里传来的连长声音，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敲在耳膜上：“……侦察确认，前方十公里，代号‘疣猪’的英军前哨阵地，兵力约一个加强排，配备反坦克炮及疑似轻型装甲车辆。我连任务：拂晓攻击，拔除该据点，为后续部队清扫侧翼。冯·穆尔车组，你们位于攻击梯队右翼，负责压制阵地西侧火力点，并警戒可能来自西北沙丘群的侧翼反击。”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冗长的解释。只有地图坐标，敌情概要，和我们的任务区块。但足够了。过去几周的一切——酷热下的烘烤，颠簸中的榨取，孤立中的决策挣扎——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训练时虚构的“敌军”标志，此刻被赋予了真实的轮廓：英国兵，反坦克炮，可能还有那些像胡狼一样游弋的轻型坦克。

我迅速将命令传达给车组。回应简短而紧绷：“明白。”“收到。”“是。”舱内一片沉寂，只有设备通电的低微嗡鸣和每个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我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恐惧、亢奋和高度专注的暗流，在狭小空间里涌动。这与东线进攻前的感受相似，却又不同。少了些对无边人海和钢铁洪流的绝望感，多了些对未知地形和陌生对手的揣测，以及沙漠强加给我们的、对机械和后勤的深层焦虑。

威廉启动了引擎。“莱茵女儿”的柴油机发出一阵低沉的咳嗽般的轰鸣，随即稳定下来，排气口喷出淡淡的蓝烟，在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中迅速消散。他检查了一遍仪表，手指在操纵杆上轻轻摩挲，像骑手在安抚即将冲入角斗场的战马。“油料百分之七十，引擎温度正常，滤清器已检查。但愿沙地别太软。”

埃里希最后一次擦拭主炮瞄准镜，他的动作仔细得近乎仪式化。年轻的脸上，紧张被一种强行压制的专注所覆盖。他低声复诵着参数：“高爆弹，预定目标区域……注意热浪畸变，提前量修正……”

约阿希姆沉默地检查着炮塔内的弹药架，将高爆弹和穿甲弹分别放在最顺手的位置，又拉了拉并列机枪的弹链。保罗戴好耳机，调整着无线电频率，确保与连队指挥车的通讯畅通，静电噪音像远处的潮汐。

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沙丘的轮廓逐渐从地平线上分离出来，如同巨兽沉睡的脊背。我们连队的四辆四号坦克和三辆三号坦克，像一群钢铁猎豹，在稀疏的灌木和岩石掩护下，悄然展开队形。我们车组位于右翼边缘，紧邻一片起伏较大的沙丘链，这是我们的屏障，也可能成为敌人的掩护。

攻击信号是一发升空的绿色信号弹，在拂晓灰白的天幕上划出一道短暂而诡异的轨迹。几乎同时，连队左翼的坦克率先开火，75毫米和50毫米炮口喷出的火光撕裂了清晨的宁静，炮弹呼啸着砸向远处依稀可见的英军阵地轮廓，爆炸的闪光和烟尘腾起。

“莱茵女儿，前进！保持队形，目标西侧环形沙垒！”我对着车内通话器下令，声音压过骤然响起的引擎轰鸣。

威廉推动操纵杆，坦克猛地一颤，开始前进。履带碾过沙砾和碎石，车身颠簸着冲下我们隐蔽的矮坡，扑向开阔地。晨风带着凉意灌入敞开的舱盖，却吹不散瞬间升腾起的肾上腺素带来的燥热。

视野前方，英军前哨阵地的细节在晨光中迅速清晰。那是一个依托几座低矮石屋和一道匆忙堆砌的沙垒构建的支撑点。沙垒上能看到机枪射击孔，石屋屋顶似乎也有火力点。阵地的西侧，也就是我们的目标区域，沙垒格外厚实，形成了一个半环形，隐约可见炮口形状的阴影——反坦克炮！

“威廉，左前方那块黑色岩石，以此为基准，向右迂回！避开正面！”我快速判断，不能让坦克直接冲向反坦克炮的预设射界。

“明白！”威廉猛打方向，坦克履带在沙地上划出一道弧线，扬起滚滚沙尘。车身侧倾带来的离心力让我们紧抓住身边的固定物。

埃里希的炮塔紧紧跟随着车体的转向，炮口始终指向目标区域。他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带着喘息：“发现疑似反坦克炮位！沙垒后方，两点钟方向！”

我也看到了。沙垒的一个缺口处，短粗的炮管轮廓一闪。“确认！高爆弹！瞄准炮位！”

炮塔旋转的电机声停止。“瞄准完毕！”

“开火！”

“轰——！”

“莱茵女儿”的75毫米长身管炮猛地向后坐，炮口制退器两侧喷出巨大的火光和气浪。整个车体都随之震动。几乎在同时，炮弹落点处爆开一团夹杂着沙土和碎片的黄黑色烟云，正好笼罩了那个炮位。沙垒被炸开一个缺口，碎裂的木料和扭曲的金属零件飞上半空。

“命中！”埃里希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和释然。

“装填高爆弹！”约阿希姆的动作流畅，空弹壳“哐当”一声落在收集袋里，新的炮弹已经推入炮膛。

我们没有停留。威廉继续驾驶坦克沿着迂回路线疾驰，试图从侧翼接近沙垒。坦克的轰鸣和刚才的炮击彻底惊醒了英军阵地。更多的火力点开始喷吐火舌。机枪子弹“砰砰”地打在坦克前装甲和炮塔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跳弹啾啾地飞向四周。偶尔有较大口径的炮弹（可能是步兵炮或迫击炮）落在附近，炸起的沙土扑簌簌落在坦克上。

“注意左翼！沙丘方向有动静！”保罗突然喊道，他一直在监听无线电并观察侧翼。

我猛地转头，透过左侧观察镜，看到西北方向的沙丘群后，扬起了一股不寻常的烟尘，正在快速移动。“履带车辆！可能是他们的轻型坦克！”该死，警戒方向果然来了。

“威廉，减速，车头向左！埃里希，准备转向左翼！约阿希姆，注意装填穿甲弹！”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我们必须应对这个新威胁，同时不能完全放弃对正面阵地的压制。

车身在疾驰中艰难地扭向左方，履带刨起大量沙土。埃里希奋力旋转炮塔，炮口划过大半个圈子，指向烟尘扬起的方向。烟尘中，两辆低矮、轮廓熟悉的坦克冲了出来——m3斯图亚特轻型坦克，俗称“蜂蜜”。它们速度极快，像两只黄色的沙漠蝎子，一边冲锋，一边用其37毫米主炮向我们开火。

炮弹落在我们车体前方和右侧，炸起沙柱。距离在飞速拉近。

“穿甲弹！”埃里希吼道。

“装填完毕！”约阿希姆几乎在同时回应。

“瞄准领头那辆！打履带！”我喊道，斯图亚特装甲薄弱，但击中履带使其瘫痪是最快解除威胁的方式。

“莱茵女儿”在行进间猛地一个短促急停，车身顿挫。就在这顿挫的瞬间，埃里希击发了。

“轰！”

炮口焰再次闪烁。穿甲弹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射出。几乎毫无延迟，冲在最前面的那辆斯图亚特左前方的履带猛地炸开，橡胶负重轮和断裂的履带板四散飞溅。那辆坦克顿时像被打断了腿的野兽，车头一歪，在原地失控地转了小半圈，停了下来，扬起一片沙尘。

“干得漂亮！”威廉忍不住喝彩。

但第二辆斯图亚特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加速从同伴的残骸旁掠过，直扑我们更近的侧翼，其37毫米炮连续开火。一发炮弹“铛”一声击中我们炮塔正面，火星四溅，装甲上留下一个明显的凹痕和划痕，但未被击穿。剧烈的震动让舱内所有人一阵耳鸣。

“妈的！”埃里希被震得晃了一下，但立刻稳住，“装填穿甲弹！”

“正在装填！”约阿希姆的声音依然稳定。

威廉猛推操纵杆，坦克再次加速，同时进行不规则的机动，规避炮火。那辆斯图亚特紧追不舍，不断开火，炮弹在我们周围炸响。

“埃里希，别急！等它下次射击后的短暂间隔！”我紧盯着那辆灵活的“蜂蜜”，它正在利用速度优势试图绕到我们更脆弱的侧面或尾部。

机会出现在它又一次开火后，为了稳定炮身，它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减速。埃里希抓住了这个窗口。“莱茵女儿”在威廉的操控下，车体微微横摆，给了炮手一个更好的角度。

“开火！”

第三发穿甲弹呼啸而出。这一次，直接命中了斯图亚特的车体中部。薄弱的装甲如同纸糊一般被撕裂，炮弹钻入内部。没有剧烈的爆炸，但那辆坦克瞬间失去了所有动力，歪斜着停下，舱盖被猛地掀开，里面冒出浓密的黑烟，再无动静。

左翼威胁暂时解除。我立刻将注意力转回正面阵地。这时，连队其他坦克已经迫近英军沙垒，用火炮和机枪猛烈扫荡火力点。步兵（伴随我们进攻的摩托化步兵）也从侧翼发起了冲击。英军阵地开始动摇，有人影从沙垒后窜出，向后逃跑。

“威廉，冲上去！用机枪清扫残敌！埃里希，高爆弹，轰击石屋！”

“莱茵女儿”发出怒吼，冲向已经残破的西侧沙垒。并列机枪在约阿希姆的操作下开始咆哮，子弹扫过沙垒缺口和逃窜的人影。埃里希调整炮口，对准那几栋石屋中最大的一栋，连续发射了两发高爆弹。砖石飞溅，屋顶坍塌，里面的抵抗戛然而止。

战斗在二十分钟后基本结束。英军前哨被摧毁，少数残兵利用车辆或徒步向沙漠深处溃逃。硝烟混合着沙尘，在渐亮的晨光中缓缓飘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淡淡的血腥味和燃烧物的焦臭。

我们车组的“莱茵女儿”停在阵地边缘，炮口还微微冒着青烟。车身布满弹痕和沙土，侧面那个被斯图亚特击中的凹痕分外显眼，但整体完好。舱盖打开，热浪和硝烟涌了进来。我们都汗流浃背，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但一种混合着极度疲惫、劫后余生和某种奇异亢奋的情绪，在胸腔里激荡。

我环顾车内。威廉靠在座椅上，长长吐了口气，摘下帽子擦了把满是油汗的脸。埃里希瘫在炮手位，手还在微微颤抖，但眼睛亮得吓人，看着自己刚才的战果——两辆冒烟的斯图亚特和那个被摧毁的反坦克炮位。约阿希姆默默地清理着并列机枪的弹链。保罗报告着连队的伤亡和战果汇总。

我们做到了。在沙漠的首次接敌，面对真实的炮火和反击，“莱茵女儿”的獠牙——那门75毫米长管炮——展现了它的威力。车组配合虽有磕绊（应对侧翼袭击时的短暂混乱），但最终顶住了压力。

然而，胜利的滋味并不纯粹。看着远处燃烧的英军车辆和散落的装备，看着沙地上那些不再移动的身影，东线熟悉的沉重感悄然漫上心头。只是这一次，背景换成了无情的黄沙。

“莱茵女儿”的首次沙漠咆哮已经结束。但这仅仅是开始。更多的“疣猪”据点，更多的“蜂蜜”坦克，更严酷的沙漠和更狡猾的对手，还在前方。我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调整着呼吸，准备迎接下一次，将炮口指向沙海深处未知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