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 第24章 遭遇

我们沿着一条乡间土路推进，两侧是收割后略显荒凉的田地和稀疏的林地。连日来的顺利进军，让队伍里不免滋生出一丝轻敌和松懈的情绪，尽管军官们一再斥责，但这种氛围如同瘟疫般难以完全杜绝。我们“艾玛”车组作为先头部队的侧翼警戒，处于连队队形的边缘。

那天下午，阳光斜照，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柴油的味道。威廉操控着“艾玛”，履带规律地碾压着路面。奥托在炮塔里有些昏昏欲睡，我则举着望远镜，例行公事地扫视着前方和侧翼。一切似乎都与前几日无异。

突然，就在我们左侧那片原本寂静的、生长着些许灌木和白杨树的缓坡后，毫无预兆地闪现出一连串炽烈的炮口焰！那光芒在昏黄的阳光下依然刺眼，紧接着，是炮弹撕裂空气的、短促而尖锐的呼啸声！

不是零星的冷枪，是成建制的、密集的炮火！

“左翼！敌袭！” 我几乎是凭借本能嘶吼出来，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

几乎就在我喊声响起的同时，几发炮弹已经落在了我们车队中间和周围！巨大的爆炸声瞬间淹没了引擎的轰鸣！一辆跟在我们侧后方的二号坦克被直接命中，炮塔在一声巨响中猛地一震，浓烟和火焰瞬间从舱口喷涌而出！它像一具被点燃的钢铁棺材，瘫在原地，再无声息。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狂暴地降临。

我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心脏似乎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训练中千百次演练的遭遇敌情流程，在真实的炮火和死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威廉！倒车！规避！” 我几乎是靠着残存的理智喊出命令，声音嘶哑。

威廉的反应比我更快。在我命令出口之前，他已经猛地拉动操纵杆，脚下油门和离合器配合得天衣无缝，“艾玛”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车体剧烈倾斜着，向右侧一片浅沟倒车规避。一发炮弹几乎擦着我们的左侧履带爆炸，灼热的气浪和泥土猛地拍打在装甲板上，噼啪作响。

“奥托！左翼缓坡！寻找火力点！开火！开火！” 我对着内部通讯器狂喊，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炮塔里传来奥托手忙脚乱的声音，夹杂着炮弹装填时金属的碰撞声。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坏了。“我……我在找！我看不到……”

“冷静点，奥托！” 威廉低沉而稳定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像一块投入惊涛中的磐石，“听车长的！慢慢来！”

威廉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让几乎要崩溃的奥托和我自己，都找到了一丝依托。我强迫自己深呼吸，再次举起望远镜，不顾四处横飞的弹片和子弹（波兰军队的机枪也开始咆哮了），紧紧盯住左侧缓坡。

“十点钟方向！那丛深色灌木后面！有炮口焰！” 我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闪光。

“看到了！” 奥托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更多的是豁出去的决绝。炮塔开始转动，我能感觉到那熟悉的、细微的嗡鸣。

“穿甲弹！” 我喊道。

“穿甲弹好！”奥托回应。

“开火！”

“砰！”“艾玛”的20毫米主炮第一次在实战中发出了怒吼！后坐力让车体微微一震。炮弹打在缓坡上，激起一片泥土，但似乎偏离了目标。

“打高了！压低一点！再来！” 我紧盯着弹着点。

奥托没有回答，但我能想象他在炮塔里咬着牙，汗水从额头滴进眼睛也顾不上擦的模样。炮塔微微调整。

“开火！”

第二炮！这一次，炮弹准确地钻入了那丛灌木后方！一声闷响，伴随着金属撕裂的声音，那门隐蔽的反坦克炮的炮管猛地歪向一边，旁边的几个身影被爆炸的冲击波抛飞。

“打掉了！” 奥托兴奋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初战告捷的激动。

但这仅仅是开始。更多的火炮和机枪从缓坡后显露出来，子弹和炮弹如同雨点般向我们倾泻。整个连队都陷入了苦战。无线电里一片混乱，充斥着各车长的报告、求救和连长的指挥命令。

我们“艾玛”在威廉精湛的驾驶下，不断地移动、短停、射击，再移动，避免成为静止的靶子。车内空间闷热不堪，弥漫着硝烟、汗水和一丝血腥味（不知是谁在剧烈的颠簸中磕破了嘴角）。我的耳朵里充满了爆炸声、机枪扫射声、炮弹命中装甲的撞击声，以及奥托声嘶力竭的报告声和威廉沉稳简短的回应。

恐惧依然存在，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炮弹 near miss 的爆炸，都让我心脏抽搐。但奇怪的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开始从心底升起——那是求生的本能，是履行职责的意志，更是对身边两位同伴的无条件信任。我将所有杂念摒弃，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观察、判断和指挥上。

“威廉，两点钟方向，那个农舍的窗户，有机枪！”

“奥托，高爆弹，轰击农舍墙角，那里可能有步兵聚集！”

我们三个，仿佛真正融为了一体。我的眼睛成了全车组的眼睛，威廉的操控让“艾玛”成了灵活的盾与矛，奥托的炮火则成了我们愤怒的还击。

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我们的炮兵终于反应过来，密集的炮弹开始覆盖那片缓坡，连队其他的坦克也协同发力，终于将这股突然出现的、成建制的波兰军队的火力压制了下去。

当枪炮声渐渐稀疏，最终停止时，战场上只剩下燃烧的坦克残骸、弥漫的硝烟和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瘫坐在各自的岗位上，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奥托趴在炮塔里，剧烈地喘息着，肩膀微微抖动。威廉靠在驾驶座上，闭着眼睛，胸口起伏，额头上全是汗珠。

我推开舱盖，让清冷的、带着浓烈硝烟和焦糊味的空气涌入。眼前是一片狼藉的景象。那辆被击毁的二号坦克还在燃烧，黑色的烟柱直冲天空。地面上散布着弹坑、碎片和……尸体。

我一阵反胃，强行压了下去。

我们活下来了。

这不是演习，不是训练。我们经历了真正的炮火，目睹了战友的死亡，并且亲手杀死了敌人。那种感觉，混杂着幸存者的庆幸、初次杀人的心理冲击、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灵魂上的疲惫与沧桑。

奥托慢慢爬出炮塔，他的脸被硝烟熏得乌黑，只有眼睛显得格外明亮，那里面，属于男孩的天真似乎褪去了一些，多了些沉重的东西。他看着那辆燃烧的坦克，喃喃道：“他们……没能出来……”

威廉也走了出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递给了我一支。他的手，稳定如常。

我接过烟，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点燃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带来一丝虚幻的镇定。

这就是战争。我们通过了它的洗礼。我们失去了战友，我们杀死了敌人，我们活了下来。而“艾玛”车组，在这血与火的洗礼中，那初建的战友情，仿佛被投入熔炉重新锻造，剔除了一切杂质，变得如同装甲般坚硬而可靠。我们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前面还有无数这样的，或者更残酷的“洗礼”在等待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