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 第44章 天穹的裂痕

挪威的山地作战，将我们拖入了与冰雪和地形的苦战，但至少，威胁来自地面，来自我们能够看到、能够大致判断、并能够尝试还击的方向。然而，战争很快向我们展示了它另一张更加恐怖、更加令人无助的面孔——来自天空的死亡。

那是一个罕见的、相对晴朗的下午。连续多日的阴霾短暂散去，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亮了我们正在艰难行进的、位于一道狭窄山谷底部的小路。两侧是覆雪的山坡和深色的针叶林。“艾玛2”正跟随连队，试图尽快通过这片易于遭到伏击的区域。威廉全神贯注地操控着坦克，在布满车辙印和碎石的泥泞路面上保持平衡。我则和克鲁格轮流观察着两侧的山脊，警惕着可能出现的狙击手或反坦克火力。

起初，只是一种低沉的、与坦克引擎轰鸣声不同的嗡嗡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像是成群结队的愤怒蜜蜂。声音很微弱，混杂在风声和引擎声中，几乎难以分辨。

“听到什么了吗？” 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举起望远镜望向天空，但只看到灰白色的云层和偶尔露出的、冰冷的蓝色天幕。

威廉降低了引擎转速，侧耳倾听，眉头渐渐皱紧。“是飞机。”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警惕。

在波兰，我们见过我们的斯图卡，听过它们俯冲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但那是为我们服务的死神。而此刻，这来自天空的陌生嗡鸣，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突然，无线电里传来了连部急促到几乎变调的警告：“空袭！空袭！敌机接近！全体疏散！寻找掩蔽！”

几乎是同时，那嗡嗡声骤然放大，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撕裂布帛般的轰鸣！几个黑点如同秃鹫般从云层中钻出，迅速变大，机翼下的圆形标志清晰可见——是英国皇家空军的战机！

恐惧，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在地面，我们依托“艾玛2”的装甲，尚有一战之力。但在空中死神面前，我们成了活靶子，无处可逃！

“威廉！离开道路！找掩蔽！” 我声嘶力竭地大吼，声音因恐惧而扭曲。

根本无处可躲！狭窄的山谷，两侧是陡峭的山坡，茂密的树林或许能提供一些视觉上的遮蔽，但绝对挡不住航空机枪的扫射和可能投下的炸弹！

威廉的反应已经快到极致。他猛地一推操纵杆，“艾玛2”发出一声咆哮，不顾一切地冲向路边一片相对茂密的云杉林边缘，试图将车身尽可能多地隐藏在林地的阴影下。履带碾断低矮的灌木，车身剧烈颠簸。

但这一切在俯冲而下的战机面前，显得如此徒劳和缓慢。

第一架敌机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几乎是垂直地俯冲下来！我能清晰地看到机头闪烁的航空机枪枪口！

“抓紧！” 我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便死死抓住指挥塔内的扶手。

“哒哒哒哒哒——！！！”

一阵密集到无法分辨单一声响的、如同狂暴骤雨般的敲击声，猛地覆盖了“艾玛2”！航空机枪的子弹如同冰雹般倾泻在坦克的顶甲和上部车体上！叮叮当当的爆响连成一片，仿佛有无数把铁锤在疯狂敲打着我们的钢铁棺材！火星四溅，装甲板上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白点和凹痕！

车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要散架一般。一颗子弹甚至幸运（或者说极其不幸）地击穿了相对薄弱的指挥塔观察缝边缘，带着灼热的气流擦过我的头盔，打在车体内壁上，发出“铛”的一声巨响，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凹坑和飞溅的金属碎屑！我甚至能闻到子弹摩擦空气产生的灼热金属气味，死亡近在咫尺！

克鲁格在炮塔里，我能听到他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他无法还击，20毫米炮的仰角根本够不到高速掠过的飞机。他第一次在面对敌人时，表现得如此……无力。

威廉将身体死死压在驾驶座上，双手紧握操纵杆，承受着这来自头顶的、无法抗拒的打击。他的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死死盯着前方，仿佛在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生机。

第一架飞机刚刚拉起，第二架、第三架接踵而至！同样的俯冲，同样的机枪扫射！子弹如同死神的镰刀，一遍又一遍地刮过“艾玛2”的顶部。我们蜷缩在钢铁躯壳内，听着那令人疯狂的敲击声，感受着死亡的临近，却毫无办法。这种只能被动挨打、祈祷装甲足够厚、运气足够好的感觉，比面对地面敌人的炮火更加折磨人的神经。

突然，一声更加沉闷、更加巨大的爆炸声在不远处响起！是炸弹！一架敌机投下了炸弹，落在我们侧后方几十米外的道路上！巨大的冲击波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震得“艾玛2”猛地一跳！泥土、碎石和断木如同雨点般砸落在车身上。

浓烟和尘土弥漫开来，暂时提供了一些视觉上的遮蔽。威廉趁机再次启动坦克，操控着它向树林更深处钻去，不顾一切地寻找着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

空袭持续的时间或许只有几分钟，但在我们的感觉中，却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当敌机的轰鸣声终于远去，山谷中重新恢复了寂静——一种死里逃生后的、令人心悸的寂静时，我们三个人依旧僵在各自的岗位上，半天没有动弹。

我缓缓松开已经攥得发白的手指，感觉后背的军服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颤抖着推开指挥塔舱盖，探出头。

眼前一片狼藉。道路上布满了巨大的弹坑，还在冒着黑烟。附近被扫射的树木千疮百孔，枝叶散落一地。不远处，一辆运气不佳的半履带车被直接命中，正在熊熊燃烧，里面的乘员恐怕凶多吉少。

“艾玛2”的顶甲和上部车体上，布满了无数机枪子弹留下的凹痕和白点，像是一张麻子脸。指挥塔上的那个弹孔，更是触目惊心。我们侥幸活了下来，全靠了这身钢铁铠甲和那么一点点运气。

威廉也爬出了驾驶舱，他看着坦克身上的伤痕，又望了望敌机消失的天空，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深深的、混合着后怕与无力的凝重。天空，这片曾经只是天气背景的领域，此刻成了一条新的、更加致命的战线。

克鲁格默默地检查着炮塔和主炮，确认没有关键部件被损坏。他依旧沉默，但我注意到，他握着工具的手，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这次空袭，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们心中残存的、认为坦克是战场主宰的幻觉。它深刻地告诉我们，在现代战争中，没有任何地方是绝对安全的。来自地面的炮火尚可规避、可还击，但来自天空的、无法预测、无法有效防御的打击，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更加深远的心理压力。

我们清理了身上的碎屑和尘土，重新发动了“艾玛2”。引擎再次轰鸣，但这一次，声音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与警惕。我们继续沿着山谷前进，但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更加频繁地抬头望向那片看似宁静、却可能随时再次裂开、降下死亡的天穹。战争的维度，在我们心中，被残酷地拓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