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 第13章 雷霆初啼

莱茵兰归来的我们，身上仿佛沾染了一层看不见的、名为“经验”的尘埃。我们不再是纯粹的菜鸟，我们见过真正的边界，感受过平民复杂的目光，体验过政治博弈下那令人不安的“胜利”。但这一切，都与真正的战争相去甚远。我们手中尚未染血的利剑，仍需开锋。而开锋的仪式，便是我们期盼又隐隐畏惧的——首次实弹演习。

演习区域被划定在一片更为荒凉、地形更复杂的旧靶场。这里没有莱茵兰的村镇与人群，只有起伏的丘陵、干涸的河床和作为标靶的、被废弃的旧车辆与水泥工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杀的气氛，连平日里聒噪的鸟雀也销声匿迹。

我们接到命令：“艾玛”车组，将进行首次20毫米主炮实弹射击，目标为八百米外一辆被固定的、锈迹斑斑的旧卡车。

当奥托从弹药箱中取出那黄澄澄的、闪烁着危险油光的实心穿甲弹时，车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了。训练弹的灰色铸铁与之相比，显得如此笨拙而无害。而这真正的炮弹，修长、冰冷，带着精密加工出的纹路，握在手中能感受到金属那沉甸甸的死亡质感。

“这就是真家伙……”奥托的声音有些发干，他小心翼翼地将炮弹抱在怀里，动作比平时搬运训练弹时更加轻柔，仿佛捧着一个沉睡的恶魔。

威廉在驾驶位上，通过潜望镜观察着前方，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但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紧绷状态，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我将头探出指挥塔，举起望远镜，仔细测量着风速和距离，尽管这些数据在八百米的距离上对这门短管炮的影响可能微乎其微。我的心脏在肋骨后面敲打着急促的鼓点。这不再是模拟，不再是“假设”。按下射击按钮，将意味着一次真正的、不可逆转的爆炸和毁灭。

“奥托，装填穿甲弹！”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穿甲弹！”奥托重复着命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心。我听到身后炮塔里传来金属摩擦的铿锵声——炮弹被塞入炮膛，接着是炮闩关闭时那沉重而决绝的“咔哒”一声。这声音比训练时响亮百倍，仿佛直接敲击在我的脊椎上。

“装填完毕！”奥托报告。

我深吸一口气，混合着钢铁、机油和一丝新鲜火药气味的空气涌入肺叶。“目标，一点钟方向，废弃卡车。威廉，保持稳定！”

“明白。”威廉的回答短促有力。我能感觉到“艾玛”的车身在他的操控下，如同钉在地上一般稳固。

“奥托，瞄准发动机部位！听我口令！”我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望远镜中那个模糊的卡车轮廓上。

“瞄准完毕！”奥托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极力压抑的兴奋和紧张。

车内的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我们三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交织。我最后看了一眼目标，手指悬在了车长位的射击按钮上方。那一瞬间，莱茵兰的宁静、军营的秩序、对未来的恐惧与迷茫，全部汇聚到我的指尖。

“开火！”

我用尽全力按下了按钮。

世界在那一刻被撕裂了。

没有预兆，一声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极其尖锐又极其沉闷的巨响猛地炸开！那不是从外面传来的声音，而是仿佛从“艾玛”的钢铁心脏内部，从我们每个人的骨髓深处迸发出来的狂暴怒吼！整个车体，这数吨重的钢铁造物，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地、短促地向后坐去，又猛地弹回！

我的身体被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掼在座椅靠背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耳朵里瞬间被蜂鸣声占据，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一股炽热的、带着浓烈硝石和金属燃烧味道的气浪，从炮膛逸出的缝隙中涌入战斗室，呛得人几乎窒息。

透过观察缝，我看到炮口前方炸开一团巨大的、橘红色的火光，随即是一股翻滚的、灰白色的硝烟，迅速弥漫开来，遮挡了视线。

“命中！车长！我们命中了！”奥托在炮塔里激动地大喊，他的声音穿透了耳中的蜂鸣，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硝烟稍稍散去，我急忙举起望远镜。八百米外，那辆旧卡车的发动机舱位置，出现了一个狰狞的、边缘翻卷的窟窿，透过窟窿，能看到后面扭曲的金属和地面扬起的尘土。

我们做到了。我们让“艾玛”发出了它的第一声雷霆之吼。

我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紧握望远镜的手指关节已经捏得发白，后背的军服已被冷汗浸透。那瞬间的暴力震撼，远超我此前的任何想象。它不是训练中可以模拟的，它是一种原始的、摧毁性的力量释放，是对操纵者自身神经的终极考验。

威廉启动了引擎，将“艾玛”微微调整位置，以便观察弹着点。他依旧沉默，但我看到他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奥托兴奋地报告着弹孔细节，语气充满了征服者的骄傲。我听着他的描述，看着那个遥远的、被我们摧毁的目标，心中却五味杂陈。

这雷霆初啼，证明了我们的训练没有白费，证明了我们能够驾驭这份力量。但这份力量所代表的毁灭本质，也在这声巨响和剧烈的后坐力中，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我们不再是玩着战争游戏的孩子，我们手中掌握了真实的、足以夺走生命的力量。

“艾玛”，这承载着我们希望的名字，在它发出第一声怒吼之后，似乎也变得更加沉重了。我们与这钢铁巨兽的联系，在实弹的烈焰与轰鸣中，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危险，也更加真实的阶段。我们知道，下一次这声雷霆响起，瞄准的将不再是废弃的卡车，而是同样会咆哮、会瞄准、会流血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