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 第9章 黑夜中的巨兽

基础训练的汗水尚未干透，我们便被推入了更具挑战性的领域——战术演练。而给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车组们的第一个下马威，便是初次夜间行军。白昼里熟悉的训练场，在夜幕降临后，变成了一个陌生、充满未知与潜在危险的世界。

黄昏时分，连队集合，连长站在一辆桶车的引擎盖上，他的脸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中显得轮廓分明。“先生们！”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旷野中格外清晰，“从今天起，战争不会只在白天等你们。黑夜将是你们最好的掩护，也可能是你们最致命的敌人。今晚，你们的任务是驾驶你们的坐骑，以排为单位，沿预定路线行军四十公里，抵达G-7区域。保持队形，保持无线电静默，除非遇到紧急情况。记住，你们是一群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钢铁巨兽，纪律和协作是你们唯一的眼睛和耳朵。”

命令下达，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情绪在队伍中蔓延。我们迅速散开，奔向各自的坦克。“艾玛”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灰色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我们钻入车内，熟悉的闷热感扑面而来，但这一次，还夹杂着一种黑夜特有的压抑。舱盖一一关闭，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仪表盘上几个散发着幽绿微光的指针和刻度，映亮了我们彼此紧绷的脸。

“检查设备，”我深吸一口气，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空洞，“威廉，夜航灯和遮光罩。奥托，炮塔固定，内部照明最低限度。检查Ukw. E。”

“夜航灯正常，遮光罩已就位。”威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他双手放在操纵杆上，仿佛黑暗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困扰。

“炮塔固定完毕，内部照明已调暗。通讯清晰。”奥托回应道，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大地吞噬，浓重的墨色笼罩了一切。只有排长坦克车尾那盏被严格遮蔽、只透出一缕微弱昏黄光线的夜航灯，在远处如同鬼火般摇曳，那是我们唯一需要紧跟的指引。

“出发！”

威廉启动引擎，“艾玛”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车身轻微震动起来。他推动操纵杆，我们开始缓缓移动，驶入无边的黑暗。

起初的感觉极其糟糕。通过我那有限的车长指挥塔观察缝向外望去，几乎是一片混沌的漆黑。地面的起伏、远处树木的阴影，都变成了模糊而扭曲的形状。履带碾压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被放大，震耳欲聋。我们完全依赖着威廉的驾驶感觉和对前方那点微弱光标的追随。

“感觉像是在牛奶里航行，”奥托在炮塔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都看不见。”

“信任你的驾驶员，”我对着麦克风说，既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威廉，情况如何？”

“能见度低于五米，”威廉的声音透过引擎声传来，依旧稳定，“但地面感觉还算坚实。我在跟着前面坦克的声音走。”

他不仅仅是看那盏小灯。他竖起了耳朵，捕捉着前方坦克引擎声的远近和方向变化，感受着履带传来的振动，判断着地面的情况。他的整个身体仿佛都成了“艾玛”的传感器。

车队以低速蜿蜒前行。无线电里一片死寂，只有电流的微弱嘶嘶声。这种寂静反而加重了紧张感。我们仿佛是一支幽灵车队，在黑暗的掩护下秘密潜行。偶尔，会有兔子或其他小动物被惊动，从坦克前方窜过，那瞬间的影子闪动都会让我的心跳漏掉一拍。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前方的夜航灯突然停了下来。

“停车！”我立刻下令。

威廉稳稳地刹住了车。

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引擎声低沉下去，四周只剩下夏夜的虫鸣和风吹过草地的沙沙声。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遇到了模拟敌情，还是单纯的路线调整？在无线电静默的命令下，我们只能等待。这种未知的停顿，比行进时更让人煎熬。我紧紧盯着观察缝外那片凝固的黑暗，手心渗出了汗。

几分钟后，那点昏黄的灯光再次开始移动。

“跟上。”我松了口气。

后半段的行军，我们似乎逐渐适应了这种黑暗的节奏。我开始学习在极低能见度下，如何更好地利用其他感官辅助观察。奥托也不再抱怨，他似乎在炮塔里努力尝试着用潜望镜观察两侧，尽管看到的依旧 mostly 是模糊的移动阴影。

当前方出现几堆提前布置好的、模拟集结地标志的微弱篝火（同样被严格遮蔽）时，我们知道，目的地到了。车队缓缓驶入指定区域，依次停车熄火。

当“艾玛”的引擎声最终沉寂下来，我们几乎能听到彼此如释重负的呼吸声。我推开舱盖，清冷的夜空气涌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夜空中有繁星点点，银河淡淡地横亘在天幕上。四周，其他坦克的黑色轮廓如同史前巨兽般静静蹲伏着。

我们爬出坦克，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才真正感觉到这次行军的结束。威廉默默地检查着履带和悬挂。奥托活动着僵硬的四肢，望着星空长出了一口气。

“感觉怎么样，奥托？”我问道。

“像做了一场噩梦，车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尽管夜里很凉，“但又……挺刺激的。我们做到了，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看向威廉。他正用破布擦手，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抬起头，那双在夜色中依然明亮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的话语。但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在这初次的夜间行军中沉淀了下来。我们证明了，即使在失去视觉主导的极端环境下，“艾玛”和我们三个，依然能够作为一个整体，依靠纪律、信任和娴熟的基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这次行军，就像为我们蒙上了双眼，却让我们更清晰地听到了彼此心跳的节拍。我们知道，未来的战场，将充满比这更深的黑暗，但今夜的成功，为我们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信心。我们这三个灵魂与名为“艾玛”的钢铁躯壳，在黑夜的淬炼中，联结得更加紧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