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 第6章 初识战友威廉

训练基地的日子，如同一台精密的钟表，在汗水、油污和钢铁的碰撞声中规律地流逝。我们逐渐从对坦克充满敬畏却又手足无措的“菜鸟”，成长为能够基本驾驭这些钢铁猛兽的“乘员”。然而，一辆坦克绝非一人之力可以驱使，它是一个微缩的钢铁世界，需要数个灵魂在其中紧密协作，才能赋予它真正的生命。而我们车组，直到那个下午，才算迎来了它最后，也或许是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那是在一次针对二号坦克原型车的复杂地形适应性驾驶训练后。烈日灼人，训练场上的尘土被履带扬起，久久不散，像一层金色的薄雾粘附在一切物体表面。我们的坦克——一辆刚刚被我们这些学员“折磨”了半天的早期量产型二号坦克——瘫在了一片模拟泥泞洼地的边缘，右侧的履带深深地陷入了松软的泥浆里，任凭发动机如何嘶吼，驱动轮空转着，甩出大片的黑泥，却无法让这个数吨重的钢铁造物移动分毫。

我们几个人——包括临时担任车长的我——围在坦克旁边，浑身沾满油污和泥点，脸上写满了沮丧和无奈。我们尝试了教科书上所有的方法：在履带下垫木板、树枝，甚至试图用人力去推——这当然是徒劳的。坦克像一头搁浅的巨鲸，沉默而固执地陷在那里，散发着引擎过热的焦糊味。

“该死！传动系统可能也过热保护了！”一个来自汉诺威、略懂机械的装填手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懊恼地骂道。

就在这时，一辆负责后勤保障的、涂着灰蓝色油漆的轻型卡车卷着尘土驶近，吱呀一声停了下来。从副驾驶跳下来一个身影，同样穿着装甲兵的作训服，但看上去比我们这些新兵蛋子要沉稳得多。他个子不算很高，但肩膀宽阔，手臂粗壮，一看就充满了力量。他的脸庞被风和阳光染成了健康的古铜色，鼻梁高挺，嘴角似乎习惯性地带着一丝审视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湛蓝而明亮，像两汪清冽的山泉，此刻正敏锐地扫过陷坑的坦克、空转的履带以及我们这几个狼狈不堪的学员。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让开点，别围着了。”

他没有看我们任何人，目光直接锁定在陷入泥沼的履带和坦克底部的悬挂系统上。他绕着坦克走了一圈，脚步沉稳，时而蹲下，用手扒开泥浆，检查诱导轮和负重轮的情况，时而侧耳倾听引擎舱里尚未完全熄灭的、细微的异响。

“不是大问题，”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履带陷得太深，地面附着力不足，驱动轮打滑，加上你们刚才操作太猛，引擎有点过热，保护装置启动了。”

他走到卡车后面，和司机说了几句，拿下来几块厚重的金属垫板和一根粗壮的钢缆。然后，他指挥着我们——他的指令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将垫板塞入陷坑的履带前方和下方。

“你，”他指向我，似乎判断出我是临时负责人，“去驾驶舱，听我口令。其他人，到车尾准备推一把，不是真指望你们推动，是给我个同步的力。”

我依言爬进依然闷热的驾驶舱，熟悉的操纵杆和踏板此刻却显得有些陌生。透过观察缝，我看到那个陌生的士兵正半跪在泥地里，一只手扶着坦克的侧装甲，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眼神锐利地注视着履带和垫板的位置。

“启动引擎！”他的声音穿透了钢铁隔板，清晰地传进来。

我按下启动钮，引擎发出一阵疲惫的咳嗽声，然后重新轰鸣起来，但转速不高。

“低速档！左操纵杆向后微拉，右操纵杆缓推！注意我的手势！……对，慢一点，再慢一点……感觉履带吃上力了！……好！稳住！……现在，给油！均匀给油！”

他的口令如同精准的节拍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跟随他的指令操作着。我能感觉到身下的钢铁巨兽开始发出低沉的、用力的震颤，右侧的履带不再是空转，而是开始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啃咬着垫板，试图将自己从泥泞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推！”他同时对车尾的同伴喊道。

伴随着引擎更加用力的咆哮和车身后部传来的一阵微弱的推力，坦克猛地一颤，沉重的履带终于碾上了垫板，带着大块的泥浆，轰然一声从陷坑里爬了出来，重新回到了坚实的地面上。

我熄了火，从驾驶舱里跳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汗水已经浸透了我的后背。

那个陌生的士兵正在检查刚刚被碾压过的垫板，然后用一块破布擦拭着钢缆上的泥浆。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匠人对待工具般的爱惜。

“谢谢，”我走上前，由衷地说道，“要不是你，我们恐怕得等救援拖车了。那可就丢大人了。”

他抬起头，那双湛蓝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嘴角那丝审视的弧度似乎柔和了些许。“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手脚。它们有时候会闹点小脾气，但你得知道怎么哄。”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对机械的、近乎亲昵的理解。

“我是卡尔·冯·穆勒，”我伸出手，“暂代车长。”

他看了看我伸出的手，没有立刻握住，而是先在裤子上擦了擦自己沾满油泥的手掌，然后才用力地和我握了握。他的手粗糙而有力，像一把锉刀。

“威廉·鲍尔，”他简单地回答，“刚从第5装甲教导营调过来，分配到这个连队。以后是驾驶员。”

威廉·鲍尔。我记住了这个名字。也就在那一刻，一种奇特的预感涌上心头：这个沉默寡言、却对钢铁巨兽了如指掌的汉子，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技术精湛的驾驶员。他眼神里的那种沉稳和坚定，他处理危机时的那种冷静和高效，都让我感觉到，他将是这钢铁棺材里，我最可以信赖的基石。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帮着我们把坦克开回维护区，然后便去报到了。但那个下午，在泥泞的训练场上，与威廉的初识，像一颗铆钉，深深地敲进了我军旅生涯的骨架之中。我知道，我的车组，终于迎来了一位能让我们这具钢铁躯壳真正“活”起来的、沉默而强大的心脏。而一种超越了阶级和背景、在未来的战火中淬炼而成的终生友谊，也在此刻，埋下了最初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