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之痕：德国车长的二战回忆录 第111章 泥泞的堡垒

一九四一年，七月中下旬。苏联，白俄罗斯，别列津纳河某渡口。

明斯克的巨大合围圈已然勒紧，数十万苏军成为瓮中之鳖。但对于我们这些身处矛头的装甲部队而言，胜利的凯歌尚未奏响，战争的齿轮已然转向下一个目标——斯摩棱斯克，这座被称为“莫斯科门户”的战略重镇。通往那里的道路上，横亘着数条如同天然防线般的大河，而我们眼前，便是第一条需要征服的障碍——别列津纳河。

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会降下瓢泼大雨，加剧这场渡河作战的困难。我们“罗蕾莱”车组跟随着装甲集群，抵达了这条宽度超过百米、水流湍急的河流西岸。工兵部队已经在前夜和清晨，在苏军撤退时未能彻底破坏的铁路桥基座旁，利用冲锋舟和预制构件，冒着对岸零星的冷枪冷炮，艰难地架设起了一座临时的浮桥。

这座浮桥，是通往东岸的生命线，也是死亡线。它由厚重的木板和钢铁浮箱拼接而成，在浑浊的河水冲击下微微晃动，宽度仅能勉强容纳一辆坦克缓慢通过。桥面沾满了泥浆，看上去湿滑不堪。

等待与凝视

河岸旁，坦克、突击炮、卡车和步兵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混乱而焦急的长龙。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味、湿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特殊气息。对岸的地势略高，隐约可见一些土木工事的轮廓，苏军的后卫部队显然没有放弃利用这条天然屏障进行阻击的企图。

我们排在渡河序列的中段。威廉将“罗蕾莱”停在一片相对干燥的高地上，熄了火。他打开驾驶员舱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下车活动，只是默默地望着那座在河水中起伏不定的浮桥，以及前方正在小心翼翼驶上桥面的三号坦克。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条。

“这桥……看起来不太结实。”埃里希在炮塔里，透过瞄准镜观察着浮桥的结构，语气里带着担忧。

“工兵说能过四号坦克，但必须非常小心，尤其是转向和刹车。”保罗转达着他从连部通讯中听到的信息。

弗兰茨则检查着车体内的密封情况，虽然四号坦克具有一定的涉水能力，但通过浮桥主要依赖其浮力，任何大的颠簸或倾斜都可能导致灾难。

我看着威廉，知道此刻压力最大的人就是他。驾驶二十多吨的钢铁巨兽在陆地上驰骋是一回事，操控它在一条狭窄、湿滑、晃动的浮桥上渡过湍急的河流，则是另一回事，这需要的是极致的耐心、精准的控制和钢铁般的神经。

钢铁巨兽的独木桥

终于，轮到我们了。

“‘罗蕾莱’，前进！准备渡河！”连长的命令传来。

“威廉，看你的了。”我对着通话器沉声说道，同时握紧了指挥塔内的扶手。

威廉深吸一口气，重新启动引擎。“罗蕾莱”发出低吼，缓缓驶下高地，向着浮桥的入口靠近。他能做的，是信任工兵的技术，并将自己所有的驾驶经验灌注到接下来的几分钟里。

履带碾上铺着木板的桥头，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浮桥明显地向下沉了一下，并开始随着水流的冲击和坦克的重量而有节奏地晃动起来。

“保持直线，低速，匀速。”威廉像是在告诫自己，又像是在向我们通报他的操作原则。他的双手如同焊接在操纵杆上，做出最细微的调整，确保庞大的车体严格沿着浮桥的中轴线前进。

河水在坦克两侧奔流，偶尔溅起的水花打在观察窗上。透过缝隙，能看到浑浊的、打着旋涡的河水，给人一种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错觉。桥面在履带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每一次晃动都让我们的心提到嗓子眼。

意外与应对

一切似乎都在威廉精湛的控制下平稳进行。然而，就在我们行驶到浮桥中段，也是最深、水流最急的位置时，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前车碾压导致了某处连接点的松动，或许是水流突然的加速冲击，我们车体左前方的桥面猛地向下一沉！同时传来一声令人心悸的木材断裂声！

“左前方！”我失声喊道。

瞬间，“罗蕾莱”的车身发生了危险的左倾！冰冷的河水几乎要淹到左侧履带的上缘！我们都能感觉到车身重心的偏移，仿佛下一秒就要侧翻进湍急的河流中！

“稳住！！”威廉的低吼声透过通话器传来，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冷静！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没有下意识地猛打方向或紧急刹车——那无疑是自杀行为。相反，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反本能却又绝对正确的操作：极其轻微地向右修正方向，同时极其稳定地、甚至略带加速地，保持住向前的动力！

他利用坦克向前的惯性，和瞬间的、微小的方向修正，对抗着左侧下沉带来的侧翻力矩！履带在湿滑的木板上短暂地空转了一下，溅起混浊的水花，但终于咬住了桥面！

整个过程可能只有两三秒，但在我们感觉中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当车身在威廉神乎其技的控制下，艰难地摆正，并且随着履带碾过那个塌陷点，重新回到相对平稳的桥面时，车内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上帝……”埃里希的声音带着颤抖。

弗兰茨死死抱着一枚炮弹，仿佛那是他的救命稻草。

保罗的呼吸急促，我能清晰地听到。

威廉没有说一句话，但我能看到他额头上渗出的、汇成小溪般的汗水，以及他依旧死死握住操纵杆、指节发白的双手。他刚才不仅仅是在驾驶坦克，更像是在走钢丝，用他的技术、勇气和直觉，将我们所有人从坠入河底的边缘拉了回来。

东岸的泥泞

终于，履带碾过了浮桥的东岸桥头，踏上了坚实的土地。但我们还来不及庆幸，新的挑战接踵而至——河岸地区因为之前的战斗和车辆碾压，已经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泞沼泽！

“罗蕾莱”的履带瞬间陷入了粘稠的泥浆之中，行驶变得异常艰难，车速骤降，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排气管冒出浓密的黑烟。

“该死！是烂泥潭！”威廉咒骂着，不断尝试切换档位，轻踩油门，试图利用履带的旋转“爬”出泥沼，但效果甚微。坦克像一头陷入陷阱的巨兽，在泥泞中挣扎。

最终，在工兵铺设的简易木排和另一辆坦克的协助拖曳下，我们才终于狼狈不堪地脱离了这片泥泞的壁垒，驶上了相对坚实的道路。

回首望去，别列津纳河依旧在身后流淌，那座浮桥像一根细线，连接着两岸。我们成功了，但过程远比一场激烈的交火更让人身心俱疲。渡河的艰难，不仅仅在于敌人的炮火，更在于自然环境的严酷和装备在极限条件下的不可靠。

威廉疲惫地靠在驾驶椅上，闭目休息了很久。渡河消耗了他巨大的精力。我们知道，通往斯摩棱斯克的道路上，这样的河流绝不会只有一条。每一次渡河，都将是一次对技术、勇气和运气的严峻考验。“罗蕾莱”的征途，注定要与这些泥泞的壁垒和湍急的河流不断搏斗。而斯摩棱斯克，还远在数百公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