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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中心的电话是在凌晨三点响的。
陈凡刚趴桌子上眯了不到半小时，铃声像锥子一样扎进耳朵。他猛地坐直，抓起座机听筒。
“喂？”
“是轮回资源合作社吗？这里是市环保局应急指挥中心。”电话那头是个急促的男声，背景音里有嘈杂的电台呼叫，“北郊大坝村附近，一个非法电子垃圾拆解点被暴雨冲垮了，强酸废液泄漏，已经流入旁边的灌溉渠。你们有危废处理资质和应急队伍，现在能不能支援？”
陈凡瞬间清醒。
“具体位置？”
“我发你手机。现场情况很糟，拆解点是简易棚屋，堆了几十吨废旧电路板，浸泡酸洗液的池子裂了，酸性废水正往外流。我们已经通知下游村庄停止取水，但堵漏需要专业设备和人员。”
“收到，我们马上派人。”
挂掉电话，陈凡立刻调出大屏上的实时地图。北郊大坝村，距离孙老汉那个厂区不到五公里，地处低洼，旁边就是连通好几个村子的灌溉渠。
如果强酸废液流入灌溉渠，再进入地下水……
他抓起对讲机：“苏晴，听到回话。”
几秒后，对讲机里传来苏晴略带疲惫但清晰的声音：“收到，陈总。”
“北郊大坝村有电子垃圾拆解点泄漏，强酸废液，需要紧急处置。你带技术小组过去，带上全套危废应急装备。”
“明白。坐标发我，二十分钟内出发。”
“注意安全。”陈凡顿了顿，“穿重型防护服。”
“知道。”
对讲机安静下来。
陈凡快速调取合作社的危废处理资质档案——这是去年苏晴坚持要办的，当时花了不少钱，很多成员还不理解：咱们就收收废铁废纸，办这个干嘛？
苏晴说：“总有一天会用上。”
现在，这一天来了。
他打开手机，找到凌薇的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三声就通了。
“陈凡？”凌薇的声音清醒得不像是凌晨三点，“出什么事了？”
“北郊有电子垃圾拆解点泄漏，强酸废液。苏晴已经带人过去了。”陈凡语速很快，“你那边有没有类似的国际处理案例数据？我们需要参考。”
“等我十秒。”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十秒后，凌薇的声音再次响起：“三年前，韩国仁川有过类似案例。电子垃圾拆解作坊酸洗池泄漏，ph值低于1，现场用石灰中和，同时构筑三级围堰防止扩散。我这有完整的处置报告和化学品配比表，马上发你。”
“谢了。”
“不用谢。”凌薇顿了顿，“苏晴去现场了？”
“嗯。”
“让她小心。强酸废液里可能含有重金属离子，尤其是铬和铅，皮肤接触或吸入都有风险。防护服必须全密封，空气呼吸器要检查气密性。”
“我会提醒她。”
“还有，”凌薇的声音低了些，“陈凡，这种事本来该环保局的专业队伍处理，他们第一时间找你们，说明两件事：一是你们确实有口碑，二是这事很棘手，他们不想自己扛责任。现场有任何异常，第一时间通报，别硬撑。”
“明白。”
电话挂断。
很快，邮箱提示音响起。凌薇发来一个压缩包，里面是十几份不同语言的处置报告、技术图纸、化学品配比表，甚至还有现场处置的视频记录。
陈凡把这些资料全部转发给苏晴。
然后，他坐回椅子上，盯着大屏上那个新标记出的红点——大坝村，危废泄漏点。
窗外的天还是黑的，雨已经小了很多，但还没停。
---
北郊大坝村。
苏晴跳下改装过的厢式货车时，雨已经变成细密的雨丝。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像臭鸡蛋混合着金属锈蚀的气味，吸进鼻腔里火辣辣的。
“戴呼吸器。”她回头对技术小组的四个年轻人说。
五个人快速穿戴装备。重型防护服是亮黄色的，全密封，自带空气呼吸器。手套是三层，最里面是棉质，中间是防化橡胶，外面再加一层耐磨层。护目镜、防护靴、辐射剂量计——全套装备穿好，整个人像宇航员。
“检查气密性。”苏晴说。
队员们互相检查防护服的密封条、呼吸器管路、手套接口。确认无误后，苏晴打开车载的检测设备箱。
ph计、重金属快速检测仪、气体检测仪、取样瓶、吸附棉、中和剂……设备都是这两年合作社攒钱买的，苏晴亲自挑选，每一件都经过严格测试。
“苏工，那边！”一个队员指着前方。
手电光柱照过去，百米外的低洼地里，一片简易棚屋已经塌了大半。浑浊的积水里，能看见密密麻麻的废旧电路板、电脑主机壳、显示器碎片。一个用砖砌的池子裂开一道大口子，黄绿色的液体正从裂缝里汩汩流出，汇入旁边的水沟。
水沟连着灌溉渠。
空气检测仪的警报声突然响起。
“硫化氢超标！二氧化硫超标！”队员看着读数，声音透过呼吸器有点闷，“苏工，现场空气有毒，不能久留。”
苏晴点点头，从设备箱里拿出几个密封袋，分给队员。
“小张，小李，你们去上游取样，测原水ph值和重金属含量。小王，你去下游一百米处取样。小赵，跟我去泄漏点。”
队伍散开。
苏晴和小赵蹚着积水靠近泄漏池。水很浑浊，看不清底，每一步都得用探棍先探路。离池子还有二十米时，ph计的读数已经跌到1以下。
强酸。
池子是用红砖和水泥砌的，大概三米见方，深两米。现在池子里的酸洗液已经流出一大半，剩下的还在从裂缝往外渗。池壁和池底能看到厚厚的黑色沉积物，那是电子元件被酸溶解后残留的金属渣。
“苏工，看这个。”小赵用手电照着池壁一处。
那里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王老三拆解”。
“非法作坊。”苏晴声音平静，“用盐酸和硝酸混合液浸泡电路板，溶解上面的金、银、铜，然后提炼。这种土法污染极大，酸液通常直接排放。”
她蹲下身，用取样瓶从裂缝处接了一点渗出的液体。液体黄绿粘稠，在瓶子里冒着细小的气泡。
“取样完成。现在构筑第一道围堰。”
两人从车上搬下提前准备好的沙袋。沙袋里装的不是普通沙子，是石灰和膨润土的混合物，遇水会膨胀凝固，同时能中和酸性。
一个沙袋三十公斤，两个人抬都很吃力。防护服又笨重，行动不便。但苏晴和小赵一趟趟地搬，在泄漏池下游五米处筑起一道半米高的弧形围堰。
然后是第二道，在十米处。
第三道，在十五米处。
三道围堰筑完，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雨停了，但空气中的酸味依然浓烈。
“苏工，上游取样结果！”小张跑回来，递上检测仪，“原水ph值6.8，正常。但铜离子超标三倍，铅超标五倍。”
“下游呢？”
“ph值已经降到3.5，铜、铅、铬全部超标。灌溉渠的水不能再用了。”
苏晴看着检测数据，深吸一口气。
“开始中和。”
她从车上搬下几个塑料桶，里面是粉状的氢氧化钙。按照凌薇发来的配比表，她计算着用量，把石灰粉均匀撒入围堰内的积水区。
石灰遇水发生剧烈反应，发出滋滋的声音，冒出白色蒸汽。ph计读数开始缓慢回升。
“继续，直到ph值回到6以上。”
队员们轮流作业，撒石灰，搅拌，监测。
这时，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两辆环保局的车开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
几个穿着环保制服的人下车，看到现场三道围堰和正在作业的技术小组，明显愣了一下。
“你们是……轮回合作社的？”一个中年干部走过来。
苏晴点头，透过防护面罩，声音有点闷：“我们是。现场已经初步控制，正在中和处理。”
中年干部看了看围堰，又看了看检测数据，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辛苦了。”他说，“这个非法拆解点我们盯了半年，没想到一场暴雨给冲垮了。要不是你们来得快，下游几个村子的灌溉系统就全毁了。”
“应该的。”苏晴说，“不过这里堆的电子垃圾太多，后续清理还需要专业队伍。”
“我们已经调集了危废转运车，中午能到。”
正说着，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过来了。是个年轻女记者，看到全副武装的技术小组和正在冒白烟的围堰，眼睛一亮。
“请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能采访一下吗？”
苏晴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防护服和呼吸器，示意不方便说话。
但记者已经把镜头对准了她。
镜头里，亮黄色的防护服沾满泥浆，护目镜上蒙着水汽，但那双眼睛很冷静，很专注。她正弯腰检查ph计读数，动作专业得像实验室里的研究员。
记者把话筒转向环保局干部：“请问这些是……”
“他们是本地一家民营环保企业的技术团队，第一时间赶来处置泄漏。”干部说，“多亏了他们，污染没有进一步扩散。”
记者还想问什么，但苏晴已经转身，走向下一处需要撒石灰的区域。
她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
但每一步，都很稳。
---
上午九点，中和作业基本完成。
三道围堰内的积水ph值回升到6.2，重金属浓度明显下降。环保局的危废转运车也到了，开始清运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
苏晴和小队成员脱下防护服时，里面的工装已经全湿透了。不是雨水，是汗水。
“苏工，你腿怎么了？”小赵突然问。
苏晴低头，看见自己左小腿外侧的防护服上，有一处不起眼的破损。破损处对应的工裤上，布料已经被腐蚀发黑，皮肤上有一片红疹。
是刚才搬石灰桶时，不小心蹭到了围堰边残留的酸液。
“没事。”她说，“回合作社处理一下就行。”
但小赵已经喊来了环保局的随队医生。
医生检查后，脸色严肃：“腐蚀性灼伤，虽然不深，但必须去医院处理。防护服破损了，可能有酸雾吸入，还需要做肺部检查。”
“我先回合作社……”
“不行。”医生态度坚决，“马上去医院。”
苏晴还想说什么，对讲机响了。
是陈凡。
“苏晴，现场怎么样？”
“控制住了，环保局的人到了，正在清运。”苏晴顿了顿，“我……可能需要去趟医院，腿有点小伤。”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两秒。
“严重吗？”
“不严重。”
“哪家医院？我让晓雪过去。”
“不用，小赵陪我去就行。”苏晴说，“合作社那边还有一堆事……”
“合作社的事我来处理。”陈凡的声音不容置疑，“去医院，现在。”
苏晴叹了口气。
“好。”
她挂断对讲机，在医生的搀扶下坐上环保局的车。车子启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现场——三道围堰静静立在那里，危废转运车正在作业，电视台的记者还在拍摄。
晨光彻底照亮了这片泥泞的土地。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摄像机镜头记录下了她脱下防护服时，小腿上那片刺眼的灼伤。
以及她忍痛时，微微皱起的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