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后山有片老林子,村里人叫它“**凼”,除非是经验最老到的猎人结伴而行,否则绝不敢深入。老人说,那里面地势诡谲,雾气终年不散,而且藏着“东西”。不是野兽,是更邪门的——据说在林子最深处的泥沼里,埋着无数无主的枯骨,怨气积得久了,就生出一种叫“枕妖”的邪祟。它不害命,只偷一样东西——梦。
被它偷过梦的人,不会死,也不会伤,只是从此再也做不了梦。睡眠变成一片永无止境的、空洞的黑甜乡。听起来似乎不错?奶奶却总是捏着我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像铁钳,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夕娃子,记住,人不能无梦。无梦之人,魂就缺了一块,再也暖不热了,活着也像半截木头,慢慢就枯了、朽了。”
我似懂非懂,但“**凼”和“枕妖”这两个词,却像两滴冰凉的松脂,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凝固成两块不敢触碰的琥珀。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夏天。
天旱得厉害,地里的庄稼蔫头耷脑,连后山的泉水都断了流。村里唯一一口深井的水位也一降再降,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带着一股土腥气。我爹和几个叔伯冒险去“**凼”边缘找水,据说那里以前有过暗溪。
黄昏时分,爹被人背了回来,脸色蜡黄,浑身滚烫,人已经烧糊涂了,嘴里反复念叨着:“枕头……白色的……好软的枕头……”
同去的叔伯心有余悸地告诉我娘,他们没找到水,却在凼子边缘一片从没人去过的湿地里,踩塌了一个半掩在泥里的破败坟茔。我爹一脚陷下去,拉出来时,怀里竟无意带出了一个东西——一个枕头。
那枕头极其古怪,材质非布非绸,触手冰凉滑腻,像是某种动物的皮鞣制而成,却又雪白得不染一丝尘埃。上面用暗红色的线绣着一些扭曲古怪的图案,看久了让人头晕眼花。枕芯不知道填的什么,软得不可思议,人一靠上去,半个脑袋仿佛都要陷进去。
“邪性得很!”叔伯们连连摆手,“肯定是那坟里的陪葬品!动不得!我们让他扔了,他像是迷了心窍,死活抱着不肯撒手!”
我娘吓得脸都白了,想要把那枕头从我爹怀里抽出来扔掉,可昏迷中的爹不知哪来的力气,抱得死紧,指甲都掐进了那诡异的枕头里。
当夜,爹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第二天一早,他甚至精神焕发地起了床,直嚷着肚子饿。只是他眼神有些发直,对着我们笑,那笑容却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而疏离。
“没事了,好了就好。”娘松了口气,虽然眉宇间还藏着忧虑,但人好了比什么都强。
变化是悄无声息发生的。
爹不再提起那个枕头,但他从此却与它形影不离。吃饭时放在手边,下地时放在田埂上,晚上睡觉更是紧紧抱着。他不再和娘唠嗑,不再操心我的功课,对地里旱情也漠不关心。他常常一个人坐着,对着空气露出那种空洞而满足的微笑,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睡得越来越早,起得越来越晚。呼吸平稳,面色红润,身体好得不能再好。
但他不做梦了。
或者说,他再也没有了“梦”。奶奶夜里偷偷去听他的窗根,回来时脸色灰败,拉着我的手抖得厉害:“没了……一点声息都没有……连鼾声都均匀得像假的……人睡着了,哪能一点梦呓翻身都没有?像是……像是魂在睡梦里被抽空了……”
更可怕的是,村里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类似的人。
先是村头的二牛哥,进山砍柴回来,手里也莫名多了个类似的古怪枕头,材质、绣样都和我爹那个一模一样。接着是隔壁的李婶,只是去后山捡了趟柴火……然后是小石头,才八岁的孩子,只是在村口玩泥巴……
他们像是被某种无声的瘟疫感染了。都变得沉默、满足、空洞。都紧紧地抱着一个白色的、绣着诡异花纹的枕头。都陷入了一种永不做梦的、死寂的沉睡。
恐慌像潮湿的霉菌,迅速在村里蔓延。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不准孩子外出,天一黑就鸦雀无声。人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带来灾祸的“枕妖”,却又对它束手无策。尝试过烧掉那些枕头,可无论用多旺的火,那枕头都烧不着一丝一毫,反而散发出一种冰冷的、甜腻的异香,闻久了让人昏昏欲睡。尝试过把睡着的人抬到太阳底下暴晒,或者用冷水泼醒,可醒来的人只是茫然地看着四周,很快又抱着枕头陷入那种令人心悸的“无梦之眠”。
我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吃着饭,头一歪就能靠着枕头睡过去。他的皮肤依旧温热,心跳有力,可我觉得他正在以一种比死亡更缓慢、更诡异的方式离开我们。他的眼神越来越空,里面曾经装着对我的疼爱、对生活的愁苦、对未来的期盼,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平滑的、反光的、名为“满足”的虚无。
我不能失去我爹。
一个雾气浓重的清晨,我揣上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口袋里塞满奶奶求来的符纸,谁也没告诉,独自一人闯进了“**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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