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藏在山坳里,像被世界遗忘的一块霉斑。进出只有一条歪歪扭扭的挂壁路,终年雾气弥漫,湿漉漉的,粘在皮肤上,甩不脱。村子穷,日子苦,但香火却旺得反常——全因村后山那座小庙里供着的东西。
一尊佛。
至少老辈人都这么叫。可我从没在哪本经书上见过这般模样的佛。
通体漆黑,像是被大火燎过,又像是从地底最深的泥里刨出来的。材质非石非木,摸上去是一种沁骨的冰凉,即使在最闷热的暑天,那股子阴寒也能顺着指尖往你骨头缝里钻。佛像盘坐,手势古怪,似拈花又似握拳。最瘆人的是那张脸——似笑非笑,嘴角极力向上牵扯,几乎咧到耳根,可那双空洞洞的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慈悲,只有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漠然和……贪婪。每次踏进那阴森的庙堂,被那双眼“看”着,我后颈的寒毛都要立起来。
村里人却把这黑佛当成了命根子。族长三爷说,是这尊佛保佑我们村风调雨顺,没病没灾。但佛,是要“供养”的。
每年的供养,叫“结缘”。
选一个年满十六的处女,在农历七月十五的夜里,洗净身子,穿上大红嫁衣,独自送入庙中,与佛“结缘”。庙门从外锁死,次日鸡鸣三遍再开。
门开后,女孩就不见了。
干干净净,一丝头发都不剩。只有那尊黑佛,嘴角的笑容好像更弯了一些,身上的颜色仿佛更黑沉了一点。
年年如此。
村里人说,那是佛显灵,把有缘的姑娘接引到极乐世界享福去了。是殊荣,是福报。
狗屁的福报!
我只记得那些姑娘被送进去前,哭得撕心裂肺,吓得屎尿齐流的样子。记得她们家人脸上那种麻木的悲痛和诡异的解脱。记得第二年,黑佛脚下又会换上新的供品。
今年,农历七月初一,祠堂抽签。
空气里那股子廉价香烛和汗臭混合的味儿让人作呕。三爷捧着签筒,浑浊的老眼扫过底下站成一排的适龄姑娘。她们个个脸色惨白,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我紧紧攥着妹妹林晚的手。她才刚满十六,手指冰凉,细细的颤抖透过皮肤传到我心里。
千万别抽中……千万别……
签筒哗啦啦地响,像催命符。
一支签掉了出来。
三爷捡起,眯着眼看了看,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念出了那个让我魂飞魄散的名字——
“林晚。”
嗡的一声,我脑子像被重锤砸中,一片空白。林晚腿一软,直接瘫在我怀里,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各种意味不明的叹息、低语。有人松了口气,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林晚的爹娘站在前面,肩膀塌了下去,娘开始低声啜泣,爹则伸手死死拽住了她胳膊,指甲掐进她肉里。
“好……好……”三爷脸上挤出一种扭曲的欣慰,“晚丫头有造化,能去侍奉我佛,是咱全村的福气……”
去你妈的福气!那是个吃人的怪物!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黑佛雕像,它嘴角那抹笑,此刻看来充满了戏谑和残忍。
我不能让晚晚变成供品!绝不能!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像个幽灵,表面上麻木地帮着准备“结缘”的事——缝制那件猩红刺眼的嫁衣,准备沐浴的香汤。暗地里,我把家里那把砍柴的旧刀磨得飞快,藏在了床底下。又偷偷攒了些干粮,用油纸包了,塞进灶膛的灰堆里。
七月初十那晚,我摸进妹妹房间。她没睡,睁着两只空洞的大眼睛望着房梁,眼泪已经流干了。
“晚晚,”我压低声音,抓住她肩膀,“听着,姐带你走。今晚就走!”
她眼睛里猛地迸出一丝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恐惧地摇头:“不……不行……跑不掉的……三爷说,佛会生气……全村都会遭殃……”
“狗屁的佛!”我咬牙切齿,“那是个邪物!信它才是死路一条!你信姐!”
我连拖带拽,给她套上最破旧的衣裳,自己也收拾利落。等到后半夜,村里连狗都睡死了,只有风声呜咽。我拉着她,贴着墙根的阴影,屏住呼吸,一步步往村外挪。
心脏跳得像擂鼓,任何一点声响都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村口那棵老槐树的黑影越来越近,只要绕过它,就能踏上出山的那条路!
就在我们几乎要冲出村口的那一刻。
前方,突然亮起了一片火光。
不是一支火把,是几十支,上百支!晃动的火光连成一片,把村口那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我猛地刹住脚步,浑身血液瞬间冻成了冰。
全村的人,几乎一个不少,全都静静地站在这里。男女老少,举着火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愤怒,不惊讶,只是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等待已久的麻木。
三爷站在最前面,手里拄着那根光滑的藤杖,火光在他深刻的皱纹里跳跃,显得那张老脸愈发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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