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月8日,星期一,清晨,江河油田总医院,212病房。
窗外灰白的天光,透过结着薄冰花的玻璃,吝啬地洒进来几分,非但没添暖意,反而衬得病房里更显凄清。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每一寸空气里,霸道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身份。
唯一打破沉寂的,是床头悬挂的点滴瓶——透明的液体不疾不徐,一滴,又一滴,坠入下方的细长导管,汇成无声的细流,再悄无声息地注入我手臂的静脉。
那单调而规律的“嗒…嗒…”声,是这方寸囚笼里唯一的计时器。
我仰面躺着,腹部手术刀口下方传来的隐痛,像一根埋藏极深的、带着倒刺的线,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都牵扯着它,带来一阵阵迟钝却不容忽视的闷痛。
然而,比这生理上的不适更沉重地压在胸口的,是昨日晓晓带来的那个消息,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感。
油田一中选拔考试,物理考场上那猝不及防的崩溃,那大片刺目的空白,还有晓晓掰着手指头数出的名字和分数——522、561、521、523、580……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坨,沉甸甸地砸在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刺骨的寒流。
晓晓清脆中带着沙哑哭腔的声音,仿佛还在病房冰冷的空气里回荡着:
“羽哥哥……”
“你吓死我了!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成绩…录取名单都公布了。录取线520分。”
“我…考了522分,录取了。”
“姜玉凤肯定不用说,她考了快580,第一都没跑儿。胖子……张晓辉,”
“他考了561!也录了!王若曦521,秦梦瑶523,赵小兵525,都过了!还有陈冰冉、庄严、王成刚、诸葛芸他们几个…”
“嗯!羽哥哥你肯定行!你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一中见!”
她亮晶晶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为朋友的欢喜,也盛满了对我境遇的揪心。
那份揪心,此刻正化作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房,将病痛带来的虚弱感都彻底淹没。
我陷入了沉沉的无边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在黑暗中我的眼睛似乎看到了点点的微光,我缓缓地睁开了尚且沉重的眼睑。
“醒了?” 一个温柔却难掩疲惫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是母亲。
她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腿上摊开一个硬壳的、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右手握着一支英雄牌钢笔,正凝神记录着什么。
作为油建公司财务科一名严谨的会计,她对数字和记录有着近乎刻板的执着与精准。
听见动静,她立刻放下笔,合上本子(我瞥见上面密密麻麻是日期、体温、用药量、液体输入毫升数、甚至小便颜色和次数的记录,字迹清秀工整,横平竖直,如同她经手的一笔笔账目),探身过来,带着薄茧的微凉手掌覆上我的额头,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护士来看看?”
“好多了,妈,”我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就是……有点闷得慌。” 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个蓝色笔记本,它像一座沉甸甸的纪念碑,记录着我这段被病痛切割的时光。
“闷是正常的,躺久了都这样。”母亲叹了口气,拿起床头柜上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铁壳暖水瓶,拔掉软木塞,小心翼翼地往搪瓷缸子里倒了小半杯温水。
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眼底的红血丝。
她把缸子凑到我唇边,用眼神示意我小口喝:“来,慢点喝,润润喉咙就好。医生千叮万嘱,你现在只能喝温水和熬得透透的米汤,油腥半点都不能沾!得把咱这娇贵的胰脏养好了,它闹脾气可不得了。”
她的语气里揉杂着心疼、不容置辩的坚持,还有一丝面对病魔的无奈妥协。
病房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特有的、混合着药味和冷冽空气的气息。
父亲右肩挎着一个绿色的帆布包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油建公司统一发放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工装棉袄,肩头和袖口沾着几片未融的雪花和几点不易察觉的油污。
作为常年跑工地的技术员,风霜和油渍是他工作服上最常见的勋章。
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从室外带来的寒气与奔波后的倦色,但看到我睁着眼睛,那双因熬夜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立刻漾开宽慰的笑意,驱散了疲惫。
“儿子,醒着呢?感觉咋样?” 他几步跨到床边,带着室外寒气的大手习惯性地想拍拍我的肩膀,伸到一半又猛地顿住,硬生生转了个弯,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我盖着被子的手臂外侧,避开了腹部区域,“刚去医生值班室问过了,张主任说你小子恢复得不错!到底是年轻,底子厚实,经得起折腾!”
他嗓门洪亮,努力让声音充满活力,试图驱散病房里的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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