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阁 第七十六章 云归

书房内，炭火暖融，驱散着料峭寒意。

君无双与宋倾芜隔案而坐，中间铺展着燕昭边境的详细舆图，气氛沉静，只有炭火的轻响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覃璃悄然进来，奉上两盏热气氤氲的清茶，又放下一碟新制的榛子酥，糕点的甜香与梅的清冽在室内悄然弥漫。

“公子，宋姑娘，用些茶点歇息片刻吧。”覃璃温言道，悄然退下。

君无双手中的朱笔未停，目光依旧凝在地图上某处关隘。

宋倾芜则放下手中一份关于燕昭粮仓分布的情报，目光落在那碟精致的榛子酥上。

她并未立刻取用，只是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和色泽，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掠过眼底。

这细微的变化，被刚抬起头的君无双无意间捕捉到。

他心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再次悄然浮动。

并非源于容貌，而是这种在专注后对熟悉事物流露的、极其细微的放松神情。他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人……

他敛去思绪，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目光扫过那碟点心，语气平淡无波：“尝尝看，覃璃的手艺尚可。”

宋倾芜这才拈起一块，小口品尝，动作优雅沉静。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份惯常的清冷似乎被暖阳和点心的香气融化了些许。

“清香怡人，甜度恰到好处。”她放下点心，语气真诚地评价道，是对美味的纯粹认可。

君无双也拿起一块，微微颔首，算是赞同。两人之间再无多言，各自品茶，室内流淌着一种沉静而平和的默契。这份在冰冷谋划间隙短暂的宁静，如同冬日暖阳。

“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君无双突然开口道。

她狐疑的抬头，“什么的地方？”

“明日就知晓了。”仍是没有回答。

她倒是有些意外，毕竟这人对她，向来极其克制疏离守礼，眼下突然这样同她说话，竟觉得有些奇怪，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氛围，毕竟，宋倾芜和他也不熟吧！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面上却仍是不露分毫。

君无双仍像是有所察觉般，视线挪到她身上，她不着声色的迅速转移。

天色未明，一夜都似在带着血色的梦里沉浮，眼下尚在睡梦中便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宋倾芜睁开眼，眸光微冷，可许久门外的人都不曾有动静，好似并不打算进来，只是途径门外一般。

忽然传来一个侍女的惊呼声，“啊……君，君上……”

他及时示意侍女噤声，好似担心惊扰房中的人。

“这个，等宋姑娘醒后，送去给她！”

片刻后，门外又恢复了平静，刚刚发生的一切，竟让她产生了都是错觉得感觉。睡意再次袭来，却奇迹般的沉沉睡去，一夜未在做梦。

清晨，侍女打了洗脸的水端到梳妆台旁，准备替她洗漱换装。

她不经意的瞥见了床边的衣裳，这样式她不曾见过，但看得出来做工考究极其雅致。侍女见她瞧见了，赶忙说道，“这是君上……命人送过来的。”

侍女将头垂的低了点，不敢瞧她，懊恼于自己险些说漏了嘴。

她微怔，忽然想到夜半门外的声响，那是他的声音，竟不是自己在做梦。

“这是哪里？”一早君无双便屏退左右，携她策马远至数百里，直至天色将黑，方才抵达。她不由好奇，这是要做什么？

“这里是云归城，我要带你来寻一个人。”他也没有多做解释，两人便入了城。

云归城不同于苍梧王都，地处苍梧边境，常年与各国通商，日夜灯火通明，游人如织，未设有宵禁，热闹之程度，绝不亚于王都。

因行了整整一日，抵达云归时已是夜色朦胧，加上这里商贸发达，两人问了数间客栈均无空房，好不容易找到有空房的，老板说仅剩一间。

宋倾芜一下子犯了难。

老板估摸对面是一对闹了口角的夫妻，于是开口劝慰道，“瞧着公子与姑娘的穿着，不像是本地的，想来不清楚，我们云归常年热闹，这房间多是要提前预定的，今日也是凑巧，一位姑娘提前退房，我这才能挤出一间房给二位，我敢保证，两位若是错过了我这间房，今夜绝对找不到第二间。”

君无双微抬眸看向宋倾芜，她的脸上难得露出窘色，忽然想到那日替她上药，她全然未将自己当回事，神色坦然自若，于此刻恰是对比分明。

他唇角淡笑，轻轻在她耳边低语，“今日是我考虑不周，委屈姑娘了，不若今日我们先在此歇脚，君某绝不会逾礼。”

她有些嗔怨的回瞪他。

老板看这情形，赶忙助攻，“这夫妻向来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姑娘若是执意与你家相公分房睡，那得何时才能和好，瞧着公子眉眼里都是您，也该给他一个赔罪的机会不是。”

宋倾芜更是不语了，以眼神示意君无双赶紧入住，省的老板再说出什么更惊骇世俗的话来。

君无双心领神会，拿出一锭银子并示意小二带路，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不再有丝毫逾越之举，小二将二人送至楼上雅间后就急忙退出去了。

房间内陈设简单却极其雅致，内设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窗边配有一张不算大的软榻，榻上放了矮几和茶具，应是给客人喝茶赏景备的。从窗前望去，窗外灯火辉映，显然这个房间是个观景的好位置，只是夜里瞧不真切，白天的精致应当是更好的，除此之外，房内还有一个小隔间，不算小，是给客人沐浴用的，是从房外引入的温泉水，温泉水顺着竹子制的管道，每隔一会便更换一波，以保证水温随时适合沐浴，如若想要将水全部换掉，只需在拉一下浴池旁的铃铛，便有人在屋外处理，顺着管道将浴池里的水放进，再通过管道引入新的温泉水，整个屋内的一应物品齐全，看得出来主人是极有品味的。

唯独……房内只有一张床。

君无双走到桌前，拿起茶杯，倒了一杯水，自斟自饮起来。

宋倾芜瞥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将行李丢至一边，倚在软榻边看风景，心中已无方才的窘迫，倒是生出一抹玩味，他倒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么纯良。

“你先沐浴，我出去认认路。”他抬眸看向她，她的眸光清冷无波，与往常无意，但他仍能感受到她生出的冷意，却似不曾察觉一般，语气温润，态度柔和，说罢便出去了。

温泉水确实舒服，浸润着她连日来疲惫而又伤痛的身体。她所修习的术法本就是冰寒一脉，常年身处在冰寒里也不觉有什么，可突然整个人都浸润在这样温暖的泉水中，那种暖，让人贪恋。

不知不觉竟产生了困意，意识逐渐混沌，朦胧中，似是听见有人进来了，那人的气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她安心，她向来敏锐，总能在变故来临前，迅速反应，但此刻她却睁不开眼，只想沉沉睡去。

那气息，过于安心。

清晨醒来，她已躺在雕花木床上，回忆起昨晚场景，自己在泡温泉，然后好像睡着了。

她又瞥了瞥自己身上的锦被，指尖摸到锦被下穿着的衣服，似乎想到什么，赶忙转头看向窗边，那个坐在软榻上用手肘撑在案几上闭眼浅睡的男子。

君无双像是有所感应般缓缓睁开眼，两人视线交汇，她尚处在迷梦中。

“昨夜……”

女子的声音带着微哑，他的眸光逐渐恢复几分清明，显然是从睡意里完全醒了。

“昨夜我在外面待了许久，回来房中没有看到人，担心你发生了意外……”他的声音很柔，因是刚睡醒，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缓缓接着说下去。

“我看房中并无打斗痕迹，猜想应该不是有人潜入。”她仍然没有反应，或者说不知道此刻自己该是什么反应。

只听男子继续说下去，“我找了客栈里的老板娘，让她帮你擦拭了身体，穿好了衣裳，随后我就将你安置在床榻上。”

“多谢。”她回到，随即起身披上外袍。

“不过一具皮囊罢了，公子无需多虑。”转身进了隔壁小间洗漱。

云归不愧是苍梧最繁华的商贸之都，街上的行人穿着各异，长相各异，口音同样各异，无论你打扮成什么样走到街上，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这里的饮食也相当丰富，宋轻芜常年修行辟谷，对食物并没有什么追求，只觉可也不可，却仍是被各色美食惊艳到了。

君无双带着她来了一家铺面，人是相当多，老板见到他，先是一惊，随即面露喜色赶忙将人请上二楼的雅间，不稍片刻便上了好些吃食，也不多话，上完吃食便立刻退出去将门掩好，一看他便是这里的常客。

吃完早膳后，君无双又带她去了间成衣铺，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极为热情，上来就给她物色了好几件衣裳。

“夫人生的真是好看，公子真是好福气。”

他淡笑，“这几件都包起来。”

妇人连连谢过。

宋轻芜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起初还觉得新鲜，可逛来逛去，好像也就是吃吃喝喝买买，也渐觉乏味。

“这就是公子说的找人？”她开口问道。

君无双淡笑，相处数日，看的出来她平日里不喜市井热闹，到更愿意拿本古籍靠在围炉旁半躺着打发时间，今日能耐着性子到此刻才发问，应该已属难得。

“别急，夫人跟我来。”成衣铺的老板叫她夫人后，他便改了口跟着她一起叫。

实在想不通这人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街市边的某一角落，宋轻芜轻轻瞥了一眼，君无双回头唤她，她应了一声，随即同他一同进到一家赌坊。

有别于平日所见的杂乱，这家天宝阁的装饰极为奢华，往来赌客穿金戴银无不奢靡，人声鼎沸，烟雾缭绕。骰子的哗啦声、赌徒的吆喝声、金银筹码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

二楼雅间的雕花栏杆上，斜倚这一位世家公子，一身华服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领口微敞，墨发用一只玉簪半束，几缕碎发垂在额角。

他随手把玩着一堆温润的羊脂玉骰子，眼神慵懒的扫视着楼下的人群，嘴角噙着玩世不恭的笑，仿佛这满堂喧嚣都是供他取乐的戏台。

当他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刚踏入赌坊的君无双和宋轻芜时，那慵懒的眼底深处，倏地掠过一丝极快的光芒，如同蛰伏的鹰隼发现了值得一观的猎物。

君无双好似不曾察觉到一般，带着她径直走向堵桌旁，压下几锭分量十足的金元宝，瞬间引来周遭的瞩目。几轮下来，他手法看似随意，却赢得颇为稳健。

“这位公子好手气。”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清朗声音自身后响起。

君无双和宋倾芜同时回头。那人不知何时已走下楼梯，斜斜地靠在赌桌旁，手中玉骰抛上抛下，目光在君无双身上转了一圈，最终饶有兴致地落在了宋倾芜身上，她清冷的眸子轻瞥着他，似全然不在意他的无礼，那双沉静的眼眸也让他觉得格外有趣。

“手气尚可。”君无双淡然回应，却不动声色地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

“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我们单独玩几把大的？”男子挑眉，笑容扩大，带着几分挑衅，“金银俗物，苏某没什么兴趣。听闻公子夫妇来自远方，想必见过不少稀罕物件？不如，我们就赌点…特别的？”

君无双眸光微沉：“哦？苏公子想要赌什么？”

苏珩的目光再次黏在宋倾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丝轻佻的探究，他手中的玉骰指向她，笑得风流又危险：“如若公子输了，就把…这位夫人，就抵给在下如何？”话音一落，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几个离得近的赌客都倒抽一口凉气，悄悄退开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