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光斜照进修缮一新的林家祠堂,空气里浮动着新木与旧纸混合的气息。能容纳百人的讲堂座无虚席,过道和窗外都站满了人。今天是林师傅术后三个月首次重返讲堂,消息不胫而走,十里八乡的木匠、学徒、甚至邻县文化馆的人都赶来了。
八点整,林师傅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工装,缓缓走上讲台。他没有带讲稿,只拎着一个藤编的旧工具箱。台下瞬间安静。
“今天不讲口诀,不画榫卯。”林师傅的声音比手术前沙哑了些,但吐字清晰。他打开工具箱,一件件往外拿东西:一把手柄磨出深凹的旧刨子、一柄刃口泛着幽光的凿子、一个表面有烧灼痕迹的老式墨斗。接着,他又拿出几样新式工具:银灰色的便携式激光测距仪、巴掌大的三维扫描探头、一支能在木材上直接显示虚拟线的数字划线笔。
新旧工具并排摆在长案上,像两个时代的对峙。
“你们说,”林师傅的目光扫过台下,“哪个好?”
短暂的沉默后,议论声嗡嗡响起。坐在前排的老木匠李伯率先开口:“当然是老家伙好!我用了四十年刨子,木头什么脾气,手一摸就知道。这铁疙瘩(指激光仪)能摸出木头的温润?”几个老师傅点头附和。
后排的年轻学徒王磊举起手:“林爷爷,我觉得新工具准。上次我们用三维扫描仪,把梁上0.3毫米的变形都测出来了,靠眼睛根本看不出来。”几个穿着“古建修复专业”文化衫的大学生纷纷点头。
争论渐起,讲堂里分成了“老派”与“新派”。林师傅一直安静听着,偶尔咳嗽两声,神色平和。
约莫一刻钟后,他抬手示意安静。
“李师傅,”他看向老木匠,“你孙子在省城读大学,学计算机的吧?”
李伯一愣:“是……学那个什么人工智能。”
“让他用电脑给你写封家书,和你自己用毛笔写的,哪个算‘好字’?”
李伯张了张嘴,没说话。
林师傅又转向王磊:“小王,你爷爷也是木匠,他传给你的那把斧子,还在吗?”
王磊点头:“在,刃都崩了好几回,爷爷每次都给重新锻好。”
“那你用那把斧子劈柴顺手,还是用新的电锯顺手?”
王磊想了想:“劈柴……还是爷爷的斧子顺手,分量刚好。”
林师傅点点头,走到长案前,左手拿起那把旧刨子,右手拿起激光测距仪。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手中的工具上镀了一层金边。
“工具无好坏,只有合用不合手。”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老刨子知木性——你用四十年,它记得你手掌的茧,记得每种木材的脾气。你推过去,听声音,看刨花,就知道木头是干是潮,是松是紧。这是‘活’的学问。”
他举起右手的新仪器:“这铁疙瘩知毫厘——它能告诉你裂缝宽0.17毫米还是0.18毫米,能算出梁的应力分布。这是‘数’的学问。”
他将两样工具轻轻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声。
“做活时,心里装着木头的‘活’,手里用着合手的‘数’。老手艺知道往哪儿用力,新眼睛知道用多少力。两样都在,心里不慌,手下不虚。”他顿了顿,看着满堂寂静的听众,“这,便是‘共生’。”
讲堂里落针可闻。李伯看着自己长满老茧的手,又看看旁边学徒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测量数据,若有所思。王磊摩挲着口袋里爷爷传的那枚老铜钱——那是用来在木料上画圆的“规”,他忽然觉得,也许可以给这枚铜钱设计一个3D打印的定位套,让它画得更准。
林师傅咳嗽了几声,林凡从侧边快步上前,递上一杯温水。林师傅接过,喝了一口,继续道:“我儿子林凡,他这些年到处跑,修过吴哥的石头,修过故宫的木头,用过最先进的机器,也跪在地上用手抠过几百年的泥。有人问他,你到底算传统匠人,还是现代专家?”
他看向台下角落里的林凡,目光温和:“我说,他什么都不是。他就是个‘修东西的人’。心里敬着老规矩,眼里看着新问题,手里抓着能用的家伙——不管那家伙是老祖宗传的,还是科学家造的。这,也是‘共生’。”
掌声起初稀疏,随即汇成一片。不是那种热烈的、激动的掌声,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悟到什么似的共鸣。
课后,林师傅被围住。一个外地来的博物馆研究员急切地问:“林老,那我们搞保护的,到底该以传统工艺为主,还是以现代科技为主?”
林师傅正在收拾工具,闻言抬头笑了笑:“你吃饭,是用筷子为主,还是用碗为主?”
研究员愣住。
“都得用,对吧?”林师傅把旧刨子轻轻放回工具箱,“关键是,你得知道什么时候夹菜,什么时候喝汤。别用筷子喝汤,也别用碗夹菜。乱了套,饭就吃不好。”
哄堂大笑中,林师傅对林凡使了个眼色。林凡会意,上前扶着父亲慢慢走下讲台。阳光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长,投在青石地上,那影子模糊了新旧工具的边界,也模糊了岁月与时代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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