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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入宫墙深处，文渊阁的重檐，于渐浓的夜色中化作一片沉默的剪影。
阁内灯火通明。
数名值守的内侍和翰林院编修皆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喘一口，看着那位年轻皇太孙殿下，在一排排书架间匆匆行走。
他时而停下，抽出一卷泛黄的册子，就着灯烛飞快浏览几页，眉峰时而蹙起，时而微展，更多时候是面无表情地放下，又走向下一处。
朱雄英的确在做样子。
身为穿越者，他脑中关于“牛痘接种”的原理、方法乃至历史细节，远比这文渊阁中任何语焉不详的记载要清晰得多。
他此番前来，一为圆了之前“博览群书、偶得奇闻”的说法，二来也确实想看看，这个时代的医家对“人痘”、“畜疫”究竟有多少认知。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停下脚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随侍太监吩咐道：“去，传太医院院使，并精于瘟疫、疡科之太医，即刻东宫见本王。另，着人将本朝及前代涉及岭南、闽粤风物、医疫，尤其有‘人痘’、‘牛马疫’记载的文献，全部整理出来，稍后送至东宫。”
“奴婢遵旨。”太监躬身领命，匆匆而去。
朱雄英又在阁中静立片刻，目光扫过这承载着无数前人智慧与困惑的典籍，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他知道，真正的答案不在纸上，而在他脑中，也在即将面对的那些太医们态度里——将信将疑、甚至可能激烈反对。
东宫侧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太医院院使领着两位太医，一位是专攻瘟疫杂症的陈太医，一位是精通疮疡外伤的刘太医，匆匆赶来，脸上都带着疑惑与凝重。
皇太孙深夜急召，又指明要精通瘟疫、疡科之人，结合日间听闻的南郊疫情，三人心中都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臣等，参见皇太孙殿下。”三人入内，大礼参拜。
“免礼，看座。”朱雄英已端坐于书案之后，案上除了笔墨，空空如也。
他没有任何古籍在手，只是目光平静地看向三位太医，尤其是年过五旬、须发已见花白、但眼神依旧清亮的院使。
“深夜召三位前来，所为何事，想必三位已有揣测。”
朱雄英开门见山，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南郊桃花渡，‘痘疮’已起。其中凶险，三位应该比本王更清楚。”
院使神色一凛，躬身道：“殿下明鉴。臣等午后已得陛下严旨，半数同僚已携药械前往疫区。然……恕臣直言，痘疮之烈，古今皆同。太医院所存医案，对症之方虽有，然皆为止痛、退热、托毒外出，能否痊愈，实赖患者自身元气与造化。隔离之法，乃阻其蔓延，于已病者……”
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言，满是无奈。
朱雄英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在古代医疗条件下，面对病毒性传染病，医生的作用确实有限。
他需要做的，不是争论现有疗法的优劣，而是抛出那个“未来”的答案。
“院使所言甚是。故，本王召三位前来，非为议‘治’，而为论‘防’”朱雄英语气一转。
“防？”院使与陈、刘二位太医对视一眼，皆露疑惑。
天花如何能防？除非远离疫区，闭门不出，但此法岂能广行？
“本王尝闻，前朝有‘人痘’接种之法，以轻症患者之痘浆、痂皮，接种于健康之人，可令其出痘轻微，从而获得对此疫之抵御。然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是催命符箓。三位太医，可曾听闻？可曾用过？”
院使眉头紧锁，沉吟道：“殿下博闻。此‘人痘’之法，确于前代医书偶有提及，民间或有流传。然正如殿下所言，其法甚险！取苗、选人、接种时机、护理之法，稍有差池，轻则溃烂重病，重则立时毙命！且所获抵御之力，强弱难测。故我太医院历代先辈，于此法皆持审慎之至的态度，非万不得已，绝不轻用，亦不轻传。”
陈太医也补充道：“且‘人痘’之苗，取自人身，本就带疫毒，其性猛烈难控。臣曾闻，有那等江湖郎中以此法牟利，酿成惨祸者，不计其数。”
他们的反应在朱雄英预料之中。
这正是他要的铺垫——先确立“人痘”高危的共识。
“正因‘人痘’凶险难测，”朱雄英顺着他们的话，图穷匕见，“本王于翻阅前朝杂记、地方志时，偶见一奇闻异说，或可另辟蹊径，寻一更稳妥之法。”
三位太医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看向朱雄英。
“本王见数处记载，皆言岭南、闽粤等地，牧牛之人，甚少罹患痘疮。又有挤奶工妇，偶触牛身所生之‘痘’，此乃牛痘，与天花病毒同源但毒性大减，仅臂上生一两小疮，微热即愈，且此后终身不再染人痘。”
朱雄英语速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甚至有前朝隐逸医者揣测，或可以此‘牛痘’之浆，替代‘人痘’，接种于人。因牛痘于人，症状极轻，几乎无害，而或可同样获得抵御人痘之能。”
暖阁内瞬间一片死寂。
院使瞪大了眼睛，陈、刘二位太医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似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以……以牛痘，防人痘？”
院使的声音有些发干，他行医数十载，博览医书，从未听过如此离奇，甚至可以说“荒诞”的设想。
人畜殊途，牛身上的痘疮，怎么能用来预防人的天花？这完全违背了他们对医理的基本认知！
“殿下！”陈太医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强烈的质疑与医者的固执，“此事……此事闻所未闻！牛之疫病，如何能应于人身？此乃以畜防人，亘古未闻！且牛身之痘，其性未知，若引入人体，引发怪异之症，或催生新的疫毒，岂非祸患更烈？臣以为，此等乡野奇谈，断不可信！更不可贸然尝试！”
刘太医虽未说话，但紧锁的眉头和闪烁的目光，也显露出同样的怀疑与抗拒。
朱雄英静静地看着他们，心中并无恼怒，只有理解。
时代的局限，认知的壁垒，不是几句话就能打破的。
他能看到太医们眼中除了质疑，还有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以畜防人”可能带来的伦理和医学风险的深切忧虑。
「意料之中的反应……跨越时代的认知，就像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但疫情不等人，没有时间让他们慢慢消化、争论、验证。我必须用事实，也必须用权力，推开这堵墙。」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三位太医面前，目光依次扫过他们，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太医所言，不无道理。未知之法，自当谨慎。然，院使方才也说了，现有应对痘疮之法，收效甚微，近乎听天由命。桃花渡每日都在死人，疫情若失控，蔓延金陵，又当如何？坐以待毙，岂是医者所为？朝廷所为？”
他顿了顿，声音加重：“此法固是奇闻，然多条记载互证，牧牛者少患痘疮乃是事实。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既有此‘因’，值此疫病横行、无有良策之际，为何不能循此‘因’，去探一探那可能的‘果’？”
院使目光闪动，心中波澜起伏。
皇太孙深夜召见，陛下太子的态度……这些自是如山压力。
但真正让他心神剧震的，是“牧牛者少痘”这五字。
电光石火间，他尘封的记忆被撬开一角——
那是三十年前，他还是个随师游历的学徒，在岭南某处，似乎听一位沉默寡言的老牧人嘟囔过类似的话，当时只当是乡愚无知，一笑置之……
难道，那被忽略的尘埃里，真藏着救命金丹的碎屑？
这念头让他脊背窜过一丝战栗。
“殿下，”院使谨慎地开口，“即便此法或有万一之理，然如何实施？取何种牛痘？如何接种？接种于何人？如何观察？万一……万一酿出大祸，谁人能担此干系？”
他问的都是最实际，也最致命的问题。
朱雄英早已成竹在胸，沉声道：“具体章程，本王已有初步设想。”
“第一，即刻派人于京畿寻访牛场，尤其留意是否有牛只自然生出类似痘疮之症，取其浆液，务求纯净。”
“第二，遴选死囚或自愿之贫苦者，需身强体健、无隐疾，事先立下生死状，许以重金抚恤其家。”
“第三，于城外僻静处设专门院落，严格隔离，由尔等太医亲自操作、观察、记录。接种之法，可参酌‘人痘’之技，取微量牛痘浆，以医刃划破受种者上臂皮肤，涂抹即可。其后每日诊视，记录体温、疮形、身体反应，事无巨细，皆需载录。”
他看着院使的眼睛：“院使，此乃父王与皇爷爷亲许，由本王全权负责之事。干系，本王来担！但具体医理、操作、观察，需赖尔等太医之专业与尽责。此事关乎万千生民，亦可能开创医学新境。”
“是固守成规，坐视疫情蔓延；还是冒些风险，探寻一线可能拯救万民的生机——这个选择，院使，陈太医，刘太医，需要你们来做。当然，若不愿参与，本王亦不勉强，可荐其他胆大心细、愿为天下先之太医前来。”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恩威并施，责任与机遇并存，更抬出了皇帝和太子的旨意。
院使心中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这太冒险，太离经叛道。
但另一种声音，属于医者本能、对探索未知、攻克顽疾的渴望，以及皇权如山般的压力，还有皇太孙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笃定与担当，最终压倒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地：“臣，领旨！愿随殿下，探寻此‘牛痘’之法！纵有万难，亦不敢辞！”
他知道，踏上这条路，可能身败名裂，也可能……青史留名。
陈、刘二位太医见院使已然应下，又慑于天威，更被朱雄英那句“开创医学新境”隐隐触动，对视一眼，也只得压下心中万般疑虑，跟着跪下：“臣等，愿听殿下差遣！”
“好！”朱雄英亲手虚扶起院使，“时间紧迫，请院使即刻回去，挑选可靠人手，拟定详细操作与记录章程。寻牛、选人之事，本王会另派人办理。明日午后，本王要看到完整的方略。记住，此事机密，绝不可外泄！”
“臣等明白！”三人齐声应道，带着一腔复杂难言的心绪，躬身退出了暖阁。
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外，朱雄英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揉了揉发紧的眉心。
说服太医，只是第一步，后面寻找合适的牛痘毒株、确保试验安全、等待结果……每一步都充满变数。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轻微而熟悉的环佩叮当声，以及宫女们低低的问安声。
随即，门被推开，太子妃常氏带着两名提着食盒的宫女，走了进来。
她一身家常的藕荷色宫装，未戴太多首饰，眉眼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与心疼，目光一下子便锁在了儿子身上。
“儿臣参见母妃。”朱雄英连忙起身行礼。
“快起来。”常氏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儿子，上下打量，见他眼中虽有血丝，但精神尚可，才稍松口气，随即又板起脸，语气是满满的责怪与心疼。
“你这孩子！你父王方才派人来说，你晚膳都没用，就钻到文渊阁里，又召见太医议事到这般时辰！国事再要紧，身子骨就不要了？你才多大年纪，这般熬法，如何吃得消？”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宫女将食盒中的清粥小菜、几样精致点心一一摆放在旁边的圆桌上。
动作麻利，语气急促，满是母亲的絮叨。
“母妃，儿臣不饿，事情紧急……”朱雄英试图解释。
“不饿也得吃！”
常氏打断他，亲手盛了一碗熬得香糯的鸡丝粥，递到他面前。
“天大的事，也没有吃饭睡觉大！你父王也是，忙起国事来就什么都忘了，这毛病倒是一脉相承！看来，是真得赶紧给你物色个妥帖的皇太孙妃了，日后也好有人时刻在身边提点着、照料着你的饮食起居，省得你们爷俩一个样，都没个轻重！”
她说着，眼圈似乎都有些泛红，是真心疼儿子。
朱雄英自幼聪慧懂事，极少让她操心，可越是如此，见他如今肩扛重担、废寝忘食，她心里就越是揪得慌。
朱雄英闻言，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窘迫和无奈：“母妃……此事，还早……”
“早什么早！”常氏嗔道，“你父王像你这般大时，都……罢了，不说这个。快，先把这粥喝了，暖暖胃。”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温和的轻笑：“孤一进门，就听见爱妃在责怪孤。”
只见朱标踏着夜色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眉宇间虽也有疲惫，但看到妻儿都在，眼中便染上了暖色。
他已换下白日那身庄重的太子常服，只着一件玄色常袍，显得随意了许多。
常氏见丈夫进来，忙起身行礼，脸上微红：“臣妾不敢。臣妾是在管教这不懂事的孩子，连带着……埋怨他爹爹没带个好头。”
话虽如此，语气却已软了下来，眼中带着笑意。
朱标笑着摇摇头，走到桌边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简单的粥菜点心，对朱雄英道：“你母妃说得对，饭总要吃。事情要办，身子也要紧。如何，太医那边，可还顺利？”
朱雄英捧起粥碗，将方才与太医院等人的对话简要说了。
朱标静静听着，末了点头道：“院使是老成持重之人，他能应下，此事便算开了个头。后续具体操办，你需多费心。有任何难处，或需协调之处，随时告知为父。”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略显清减的脸颊，温声道，“你母妃方才的话，虽说是妇人之见，却也在理。你如今担子重，身边是该有更妥帖的人照料。此事，为父和你母妃，会放在心上。”
常氏闻言，眼睛一亮，连忙给丈夫也盛了碗粥，接口道：“殿下说得是！妾身定会仔细留意，定要给我儿寻一位品貌端庄、性情贤淑、能知冷知热的良配！”
朱雄英听着父母一唱一和，话题又绕回了“娶媳妇”上，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无奈，只得低头默默喝粥。
热粥下肚，一股暖意自胃里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日的疲惫似乎也被驱散了些许。
暖阁内，灯火融融，粥香淡淡。
帝国内最尊贵的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普通的圆桌旁，吃着最简单的晚膳，说着最家常的话语。
外间是沉沉的夜色，弥漫的疫情，诡谲的外交博弈，而这一刻的东宫暖阁里，只有碗筷轻碰的细微声响，父母关爱的话语，以及一种平凡却珍贵的安宁。
这份安宁，是狂风暴雨中暂时泊船的港湾，也是支撑朱雄英继续走向前方无尽挑战、最柔软也最坚实的力量。
晚膳用罢，宫女撤下碗碟，奉上清茶。
朱标又问了朱雄英对明日东瀛签约细节的一些想法，父子二人低声商议了片刻。
常氏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手中做着针线，目光不时温柔地掠过丈夫和儿子。
时辰渐晚，朱标明日还有早朝与签约重任，便起身道：“英儿，你也早些歇息。牛痘之事，非一日之功，欲速则不达。父皇既将此事全权付你，便是信你能统筹妥当，莫要过于焦灼，反失了方寸。”
“儿臣谨记父王教诲。”朱雄英起身相送。
“你也回宫歇着吧，莫要再熬了。”朱标又对常氏温言道，随即在宫人簇拥下离去。
常氏又拉着儿子细细叮嘱了一番，才在朱雄英的再三保证“即刻就寝”下，依依不舍地离去。
暖阁内重归寂静。
朱雄英独立窗前，望着窗外深沉的夜空，繁星点点。
文渊阁的书海，太医的质疑，母亲的絮叨，父亲的期许，牛痘的希望，东瀛的滚滚财源……
千头万绪，纷至沓来。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缓缓吐出。
路，要一步一步走。疫，要一点一点防。
今夜，或许可以暂歇。而明日，又有明日的征程。
他吹熄了大部分灯烛，只留一盏，和衣卧在了暖阁的矮榻上。
脑海中那张庞大的防疫攻坚图，在疲惫的侵袭下，渐渐模糊，最终沉入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