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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东暖阁内，朱标领旨后，躬身退出了大殿，自去布置与朱棣的谈话及诸王就藩事宜。
殿内，此时只剩下朱元璋与朱雄英祖孙二人。
檀香袅袅，更漏滴答，偌大的宫殿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
朱元璋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将目光落在垂手侍立的孙子身上，眼神深邃难明。
方才朱雄英心中关于“是否过于针对四叔”、“是否矫枉过正”的疑虑与自省的心声，一字不落的传入他的脑海，如同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那一丝属于父亲、极其微弱却顽固的希冀，如同暗夜荒原上转瞬即逝的流萤，在他帝王心湖的最深处，挣扎着又亮了一下。
“若老四就此安分，真心辅佐他大哥和侄儿，开拓海外，为大明开疆拓土，成就一番王业，青史留名，父子兄弟，不相疑忌，君臣相得………那该是何等光景……”
这画面在他冷酷的帝王心湖中只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但这一次，那涟漪持续的时间，似乎比上一次都要长些。
他差点就下意识地开口询问：
“英儿，你方才心中所想……可是觉得，皇爷爷与你父王，对你四叔……太过严苛了些？”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冲口而出：
“其实，皇爷爷能听见你的心声。你所知的那些‘未来’，皇爷爷也从你的心声中知晓。正因如此，皇爷爷才……”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用尽毕生帝王心术的意志力，硬生生压了回去。
不能说。
这个秘密，是他与孙儿之间最深、最不可撼动的纽带，也是他洞察未来、改变命运的最大倚仗。
一旦说破，这层玄妙而脆弱的联系，是否会发生变化？孙儿日后在他面前，是否还能如此毫无保留地思虑、谋划？
更重要的是，一旦挑明，许多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他该如何解释，自己对那些“未来”的利用？如何面对孙儿可能产生的恐惧、疏离，甚至……算计？
帝王之心，深如渊海，可纳百川，亦需容孤寂。
这秘密，他必须独自背负，或许至死方休，或许还得另寻时机。
至少，眼下绝不是时候。
朱元璋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
他缓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已微凉的茶水，借这个动作掩饰着内心的翻腾，也让翻涌的心绪慢慢平复。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更迂回、也更安全的方式。
“英儿，”朱元璋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孙子，恍若只是随口一提，“方才议定诸事，尤其是对你四叔的安排……你心中，可有何想法？”
朱雄英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皇爷爷此问，看似寻常，但在此刻提及，必有深意。
是察觉了自己方才片刻的走神与疑虑？还是对四叔之事，心中亦存有不确定？
他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回皇爷爷，孙儿以为，对四叔的安排，乃是当前局势下，最为稳妥周全之策。北伐先锋，既予其戴罪立功之机，亦可观其心志，耗其潜力。宗室入股，既安宗亲之心，亦收其利，绑其于朝廷战车。入京营‘进修’，既为打磨，亦为监控。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朱元璋，目光清澈而坦诚：“然，孙儿亦有一虑。”
“哦？何虑？”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孙儿所虑者，在于‘度’。”
朱雄英缓缓道，“制衡之道，贵在张弛有度，过犹不及。对四叔步步紧逼，固然可防患于未然，然若逼迫过甚，恐生逆反之心，反为不美。此次北伐先锋之议，既是试探，亦是机会。若四叔诚心应允，奋勇杀敌，朝廷是否……也该予以相应的信任与扶持？至少，在明面上，需彰显天家恩典，兄弟和睦。如此，方可使其余观望之宗亲安心，亦可使四叔……有路可走。”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恳，既点明了制衡的必要，也表达了对“逼迫过甚”的担忧，更提出了“恩威并施”的建议。
朱元璋静静听着，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孙儿这番话，与他心中那丝挣扎的父爱，隐隐呼应！
更重要的是，孙儿能想到这一层，不仅说明其思虑周全，更显其胸襟与格局——
并非一味猜忌打压，而是懂得在防范中留有余地，在掌控中给予希望。
这正是一个合格、乃至卓越的储君该有的气度与智慧！
「好！好大孙！不愧是天赐咱大明的麒麟儿！」
朱元璋心中暗赞，那因为秘密无法言说而产生的些许郁结，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嗯，你之所虑，不无道理。”
朱元璋缓缓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制衡之道，确需把握分寸。过刚易折，过柔则废。此事，咱与你父王会仔细斟酌。对老四，该防的要防，该给的……也要给。正如你所说，需使其余宗亲安心，亦需……给他留一条看得见的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不过，路留了，走不走得正，走不走得稳，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朝廷的恩典，不是无条件的。他的忠心与能力，需用实实在在的功劳来换。”
“孙儿明白。”朱雄英躬身道，“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方是御下之道。”
“你明白便好。”朱元璋看着孙儿沉稳的模样，心中越发欣慰。
话题似乎到此可以结束了，但他心念微动，想起了另一件始终萦绕心头的大事。
“对了，”朱元璋仿佛不经意般提起，语气带上了几分属于祖父的关切，“前几日，蒋瓛报上来，说见你频繁召见太医院院使，又着人去格物院调阅一些医书、杂学典籍，可是身体有何不适？若有不适，定要及早诊治，不可耽搁。”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朱雄英，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这担忧半是真切——孙儿是他如今最大的倚仗与希望，容不得半点闪失；另一半，则是刻意引导。
他必须知道，孙儿心心念念、甚至在心声中被称作“改变父王命运”的‘神药’”——
“青霉素”，究竟是何物？进展如何？
朱雄英心中微微一凛。
「皇爷爷竟然留意到此事？还特意问起……是锦衣卫上报，还是皇爷爷自己察觉？我刚想到要亲自去查看进展，皇爷爷便问到了……真是巧合？还是……」
一丝疑虑闪过，但听到朱元璋那毫不作伪的关切语气，看到老人眼中真切的担忧，那点疑虑又消散了。
「皇爷爷毕竟是皇爷爷，关心孙儿身体，再正常不过。或许真是锦衣卫例行报告，引起了皇爷爷的注意。」
他定了定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动与坦然，回道：“劳皇爷爷挂心，孙儿身体并无不适。召见太医，调阅典籍，实是为了一桩……或许能利国利民、甚至挽救无数将士性命的大事。”
“哦？利国利民？挽救将士性命？”朱元璋“果然”被引起了兴趣，身体坐直了些，“是何大事？细细说来。”
「嘿，这臭小子，还疑虑起咱来了。差点露馅，幸好，咱这个理由找的够好。」
“孙儿近日读书，又兼与太医、格物院博士探讨，发现一物，或可称‘神药’。”
朱雄英开始斟酌词句，既不能说得太超越时代，又要引起足够重视，“此物源于霉变之物，孙儿暂命名为‘青霉素’。据古籍残卷与孙儿推想，此物或有奇效，可对抗许多因外伤感染、痈疽疮疡乃至肺痨等症所引起之‘热毒’、‘邪毒’。”
他观察着朱元璋的神色，继续道：“皇爷爷可知，军中将士，阵亡者不过十之二三，而因伤后伤口溃烂、高烧不退而亡者，十之五六！许多本可活命之勇士，皆因小小创口感染邪毒而殒命。民间百姓，因疮痈、产褥热、肺痨等症而亡者，更是不计其数！”
朱元璋神色凝重起来。
他出身行伍，岂能不知战场伤亡之惨？那些勇猛善战的儿郎，没有死在敌人刀下，却因伤口化脓、高烧呓语而慢慢死去，实是令人痛心疾首！
若真有一种药，能治这“热毒”、“邪毒”……
“此‘青霉素’，真能治此等恶症？”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孙儿不敢妄言必成。”
朱雄英谨慎道，“但据孙儿推测与太医验证，确有极大可能。此物提取极难，保存不易，用量用法亦需反复摸索，目前太医院与格物院正在合力研制、试制。若能成功，不仅军中伤兵存活之数可大增，便是民间诸多恶疾，亦有治愈之望！于国于民，实有莫大功德！甚至……”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希冀：“便是已故中山王徐达昔日所患之‘背疽’，若当时有此药，或许……或许也能多几分生机、甚至完全治愈。”
最后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朱元璋的心上！
徐达的背疽！那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御医束手，群臣惶恐，他贵为天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功勋卓着、亦臣亦友的故人，被病痛折磨，日渐虚弱，最终亡故……那种无力与恐惧，至今想起，仍觉心悸！
若当时……若当时真有此等“神药”！
朱元璋的眼眶瞬间有些发热，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
孙儿心声多次提及此药乃“改变父王命运之神药”，他虽有猜测，但此刻亲耳听到若有此药，并直言“或许也能多几分生机、甚至完全治愈”时，那种冲击，无以复加！
「背疽都可治愈，那英儿心声中预警，标儿因风寒而....不是小菜一碟！？」朱元璋心中狂澜骤起，几乎要按捺不住激动站起来。
但他终究是帝王，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只是那盯着孙儿的目光，锐利得如同实质。
“此言……当真？”朱元璋的声音有些沙哑。
“孙儿绝不敢欺瞒皇爷爷！”
朱雄英斩钉截铁道，“此药研制，千难万难，成功与否，何时成功，孙儿亦无十足把握。但孙儿以为，纵有万分之一希望，也值得倾力一试！此药若成，实乃造福苍生、巩固国本之无上功德！纵不成，所费钱粮人力，于国库而言，亦非不可承受。然其利，不可估量！”
朱元璋久久不语，只是深深地看着朱雄英，似乎要透过他的眼睛，看进他的心里，看清那“青霉素”究竟是何等模样。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滴答答，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终于，朱元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那是一种混杂着无限希冀、帝王决断，乃至一丝虔诚的光芒。
“好！好一个‘青霉素’！好一个‘造福苍生、巩固国本’！”
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此事，咱准了！不，是咱全力支持！”
他踱步到朱雄英面前，目光灼灼：“需要什么？人？钱？物？尽管开口！太医院、格物院人手若不足，从天下征召名医、巧匠！所需钱粮，咱从内帑拨付！宫中库藏药材、器物，任你取用！咱给你最大的权限，最小的掣肘！”
他一把抓住孙儿的肩膀，用力甚大，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英儿，给咱，给你父王，给大明，研出此药！不惜代价，务必成功！”
朱雄英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力量，以及祖父眼中那近乎狂热的期盼，心中既感动，又觉压力如山。
他知道，这不仅是祖父对一种“神药”的期待，更是对大明国运的深切寄望。
但，他又不知道这是一个能听到孙子心声的祖父，对能挽救自己深爱儿子的最热切、最迫切的期望。
“孙儿领旨！”朱雄英深深一躬，“必竭尽全力，不负皇爷爷重托！”
“起来。”朱元璋将他扶起，目光依旧炽热，“此事，你可全权负责，一应事宜，直报于咱。若有疑难，或有宵小阻挠，咱为你做主！”
“谢皇爷爷信任！”朱雄英心中大定。
有了皇爷爷的全力支持，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原本准备好的，关于“青霉素”可能源自“霉变之物”、提取过程繁复、需要反复试验甚至可能失败等说辞，此刻看来，皇爷爷似乎并不打算深究其来源与原理，只问结果。
这倒是省去了他不少解释的麻烦。
「皇爷爷竟如此信任于我，不问详情，只求结果……这份信任，沉甸甸啊。」
朱雄英心中感慨，更觉责任重大。
朱元璋看着孙儿郑重的神色，心中亦是思绪万千。
「青霉素……神药……改变标儿命运的契机……」
他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方才那因为朱棣之事而产生的一丝阴霾，似乎都被这巨大的希冀冲淡了不少。
「若此药真能成，不仅能改变标儿那“原本命运”中的早逝之劫，更能挽救无数将士百姓性命！」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至于老四……」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若此药能成，标儿安康，国本稳固。」
「或许老四亦会有所触动？安分守己？」
「如今诸番猜忌与防备，也可以稍缓一些？」
「至少，不必像如今这般，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当然，该防的还是要防，该试的还是要试。」
「但或许，局面会有所不同。」
“你放手去做。”
朱元璋拍了拍孙儿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但眼中的期许未曾减少分毫，“朝中之事，北伐之议，自有咱与你父王操持。你专心于此药。此药若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咱，等着你的好消息。”
“孙儿遵命！”朱雄英再次躬身，心中豪情与压力并生。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青霉素”的研制，不再仅仅是他个人的一个设想或计划，而是承载了皇爷爷无尽期望、关乎父王性命、甚至可能影响国运的帝国级工程！
他必须成功。
乾清宫外，阳光正好。
朱雄英步出殿门，深吸一口气，望向湛蓝的天空。
肩上的担子很重，前路充满未知的艰难，但心中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涌动。
改变命运，拯救至亲，普惠万民……
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也一定能走下去！
而在那深邃的宫殿内，朱元璋独自立于御案前，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孙儿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青霉素……”他低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光芒闪烁。
“标儿，你听见了吗？你的儿子，在为你的性命，也为这大明的江山，寻找一线生机……咱，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阻碍此事！”
他缓缓坐回御座，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用力写下了三个字——
青霉素。
笔力千钧，墨透纸背。
一场围绕“神药”、无声的战争与希望，就此在紫禁城的深处，悄然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