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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的决议，迅速转化为行动。
太子朱标深知事不宜迟，趁着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四位年长藩王仍在京中，正是敲定此事的良机。
他雷厉风行，一边着令东宫属官会同户部、工部、宗人府连夜草拟章程细则，一边以父皇母后的名义，遣内侍分赴各王府及在京宗室府邸传旨：今夜于坤宁宫设家宴，有要事相商。
旨意传到各府，反应不一。
秦王府。
朱樉正与侧妃饮酒，闻听是赴坤宁宫家宴议事，撇撇嘴：“家宴就家宴，还议什么事……罢了，既是母后召见，去便是。”
他心思粗疏，只当是寻常团聚，未作多想。
晋王府。
朱棡接到旨意，沉吟片刻，对王妃道：“此时设宴，必有深意。怕是……与之前父皇召见有关。更衣吧。”
他心思缜密，隐约猜到或有大事。
燕王府。
朱棣正在书房对着几张简陋的海图沉思，闻旨目光一闪。
徐妙云在一旁轻声道：“王爷，此宴怕是不简单。刚议定开拓之事，如今便召宗室家宴……”
朱棣打断她，语气平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更衣，进宫。”
他面色沉静，眼底深处却有一丝锐芒掠过。
坤宁宫家宴……母后在场，父皇总不至于在宴上发难。
周王府。
朱橚倒是兴致勃勃，对王妃笑道：“定是母后想我们了！正好，我新得了些海外奇花的种子，带给母后瞧瞧。”
他对权力纷争兴趣不大，更期待与家人团聚，分享他的“格物”心得。
至于其他接到旨意的在京郡王、镇国将军等宗室，则是惊喜交加，夹杂着些许忐忑。
能被召入坤宁宫参与“家宴”，是莫大荣宠，但也知此宴非同寻常，纷纷揣测圣意。
华灯初上，坤宁宫内却非往日家宴的轻松氛围。
虽摆了宴席，但气氛庄重。
朱元璋端坐主位，马皇后陪坐一旁，太子朱标、太子妃常氏、皇太孙朱雄英依次在下。
四位亲王及其王妃，以及十余位有头脸的宗室长辈，分坐两侧，济济一堂，却无人高声谈笑，皆屏息凝神。
燕王妃徐妙云端坐在朱棣身侧稍后的位置，妆容得体，姿态恭谨。
她眼帘微垂，目光落在自己交叠于膝前的双手上，似乎只是安静聆听。
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她的视线会极快地扫过御座方向，尤其是那位年幼的皇太孙，目光沉静如深潭，将所有动静尽收心底。
宴过三巡，朱元璋略用了些饭菜，便放下银箸。
马皇后会意，温言道：“今日召你们来，一是家里人聚聚，二来，确有一桩关乎宗亲福祉、朝廷大计的事，要与你们商议。”
众人精神一振，知道正题来了。
朱元璋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标儿，你把事情，跟大伙儿说说。”
“是，父皇。”
朱标起身，向众人微微颔首，然后面向宗亲，将“浙江新式纺车推广”事宜，以及拟议的“宗室自愿入股、御商会统辖经营、年终按股分红”之策，清晰明了地阐述了一遍。
他语气平和，条理分明，着重强调了此乃“皇室内部集资兴业”、“共享其利”、“稳固宗亲”的良法美意，并提及将优先招募伤残将士、遗属入工坊劳作，以彰显朝廷抚恤忠良之心。
徐妙云静静地听着，面上依旧是无可挑剔的恭顺表情。
然而，当听到“宗室自愿入股、御商会统辖经营、年终按股分红”时，她交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来了……竟然是此策。」
她心中雪亮。
「此乃阳谋，亦是枷锁，但更是眼下必须抓住，显示燕王府“安分守己”的“生路”。」
「娘家和皇太孙合作香皂、香水，获益颇丰，此番或许……亦是机会？」
她微微侧目，用余光极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丈夫。
朱棣面色平静，但她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紧绷的肌肉与压抑的呼吸。
「王爷……」
她心中低唤，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
有对丈夫此时处境的心疼，有对时势迫人的无奈，更有一种必须抓住这“枷锁”下机遇的决绝。
最后，朱标目光温和地看向身侧的朱雄英，补充道：“此策，乃皇太孙体恤宗亲、顾全朝廷体面与信誉，深思熟虑后所献。其中‘抚恤忠良’、‘优先安置’之议，更是仁厚之思。”
话音刚落，殿内便起了细微的骚动。
马皇后率先看向朱雄英，眼中满是慈爱与毫不掩饰的赞赏，温声道：“好孩子，难为你小小年纪，思虑如此周全。既能解朝廷之难，又能惠及宗亲，更能体恤为国流血的将士家眷，仁厚之心，祖母欣慰。”
她这话，既是肯定，也是定调。
太子妃常氏坐在下首，望着儿子，眼中亦是骄傲与柔和。
她虽不多言，但挺直的脊背和微扬的嘴角，显露出为母的欣慰。
诸位亲王、王妃、宗室们，则是神色各异，心中飞快盘算。
秦王朱樉最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亮！
「出点钱，不用操心实际经营，坐等分红？还有这好事？」
他本就对开拓海外兴趣不大，觉得凶险，这送上门的稳妥财路，岂能不接？
当下便粗声道：“大哥，这法子好！不用咱们劳心费力，就能坐等分红，还能帮衬朝廷，抚恤将士，好事！我秦王府愿入股！”
他想的简单，有利可图便干。
晋王朱棡则想得深些。
他微微垂眸，指尖轻叩桌面。
「宗室入股，御商会经营……表面是分利，实则是将宗室财富与朝廷新政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更关键的是，由‘御商会’统管，技术、账目、人事皆在朝廷……」
「不，是皆在太子和皇太孙掌控之中。好高明的手段！既给了甜头，又套上了缰绳。这主意，这小子……」
他抬眼，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安静坐在常氏身旁的朱雄英，心中凛然。
但面上，他却是露出欣然之色，拱手道：“父皇，母后，大哥，此策甚妙！既能解朝廷推广新法之难，又能使宗亲共享实业之利，更兼抚恤忠良，彰显天家仁德。儿臣愿附骥尾，略尽绵薄。”
他表态漂亮，且将自己放在了“附骥尾”的跟随位置。
周王朱橚对经商获利兴趣一般，但听到“新式纺车”、“技术革新”，倒是来了精神，这关乎他的“格物”之好。
他连忙点头：“儿臣也觉得好！这新式纺车若能推广，于民生大有裨益！儿臣愿入股，只盼这‘御商会’日后若有新式农具、器械，也能让儿臣参详参详。”
俨然一派技术爱好者的纯粹。
燕王朱棣面色平静，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宗室入股……共享其利……御商会统辖……」
他瞬间洞悉了此策背后的深意——以利相诱，以利相缚！
「将宗室的财富与朝廷绑在同一辆战车上，同时将最关键的技术和经营权牢牢抓在手中。」
「这是阳谋，**裸的阳谋！」
「但偏偏，无法拒绝。拒绝，便是自绝于宗亲，显得孤僻，也可能错失实利。」
「答应，便是心甘情愿被套上另一道枷锁，与朝廷利益深度捆绑。」
他想起乾清宫那“开拓海外”的出路，再看眼前这“共享其利”的缰绳……
「父皇、大哥，还有那个侄儿，当真是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
他暗自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抬眼时已是一片坦荡，朗声道：
“父皇，母后，大哥，此乃两全其美之策。既能助朝廷推广利国利民之新法，又能使宗亲得享实惠，儿臣岂有不从之理？燕王府，愿入股。”
他声音洪亮，姿态磊落，只是在举杯向御座方向致意时，那握着酒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用力，瓷杯沿口抵在指节处，泛起一丝用力的青白。
话语落下，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御座上的父皇，与朱元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有一刹那的短暂交汇，随即自然垂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姿态摆得极高，理由冠冕堂皇。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徐妙云适时地抬起眼帘，目光温婉地望了丈夫一眼，随即转向御座方向，与朱棣几乎同步，以一种无可挑剔的恭顺姿态，微微颔首。
这个动作幅度极小，却足以让上首的帝后看见燕王妃对丈夫决定的追随与支持。
她什么也没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个恪守妇道、以夫为天的王妃形象，此刻无比清晰。
然而，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却幽深如古井。
「既已决意踏上这条路，便需步步为营。王爷在前应对风浪，妾身在后，更需谨言慎行，不露半分痕迹。」
其余宗室见状，尤其是几位辈分较高的郡王、镇国将军，更是纷纷表态支持。
一位辈分较高的郡王，捻须感慨：“陛下、太子殿下、太孙殿下仁厚，未忘宗亲，老臣感佩，愿尽绵力。”
另一位年轻的镇国将军，则眼中放光，朗声道：“此等利国利亲之策，正当效力！侄臣愿多出些股本！”
能跟着陛下、太子、诸位亲王一起发财，还是稳赚不赔的“御办”买卖，傻子才不干！
至于那点出资，与可能带来的长远收益和“紧跟朝廷”的政治态度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徐妙云听着宗室纷纷附和，心中却在冷静地计算：
「入股多少为宜？既不能显得过于热衷，引人猜忌；也不能过于冷淡，显得心存怨望。」
「这笔“买卖”，需做得恰到好处。」
殿内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众人交口称赞此策周全仁厚。
朱元璋将儿子们和宗亲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尤其是老四那瞬间的僵硬、旋即的坦然，以及指尖用力、目光短暂交锋的细微之处。
他心中明镜似的。
「老二贪利，老三多思，老五求真，老四……嘿，心里跟明镜似的，嘴上倒是漂亮。」
「大孙此策，看似让利，实为收心。将宗室之财，纳于朝廷掌中；将宗室之心，系于新政之利。妙！」
「更妙的是，借此工坊之利，行抚恤将士、收养弃孤之善政。名利双收，仁政得彰，人心归附。」
他心中满意，目光落在安静坐着的孙子身上，见他虽被众人瞩目称赞，却并无丝毫得色，只是垂眸静听，偶尔在马皇后或常氏问话时，才恭敬回答几句，沉稳得不像个孩子。
「不骄不躁，沉静有度。此子，真乃天赐咱大明之福。」
朱元璋心中越发笃定。
朱雄英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或明或暗的目光，心中平静。
「果然，利益是最好的粘合剂。宗室入股，御商会经营，此策一出，至少在经济利益上，将大部分宗室与朝廷新政捆绑在了一起。反对者，寥寥无几。」
「四叔答应得爽快，心中怕是百般滋味。但他不得不答应。这便是阳谋的力量。」
「接下来，便是‘御商会’的组建与章程拟定，必须牢牢掌控，不能出任何纰漏。还有育婴堂的推行，更是千头万绪……」
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但目光却愈发坚定。
这条路，既然选了，就要一步步，稳稳地走下去。
见众人皆无异议，朱元璋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大家皆无异议，此事便这么定了。具体章程，由太子牵头，会同有司尽快拟定。入股自愿，但既入股，便需遵守‘御商会’规条，不得干涉具体经营，年终按股分红，不得异议。”
“儿臣（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此外，”朱元璋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诸多有子嗣的妃嫔、王妃，“标儿，将育婴堂之议，也与大家说说。”
朱标颔首，便将设立官办育婴堂，收养天下弃婴孤儿，教其技艺，使其成人的构想，详细说了一遍，并言明将以此次工坊部分红利及内帑支应。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又是一变。
马皇后眼中瞬间泛起泪光，双手合十，连声道：“善！大善！此乃莫大功德！此策若成，不知能救多少婴孩性命，保全多少家庭！英儿有此仁心，实乃万民之福，祖宗积德！”
她一生仁厚，最见不得百姓疾苦，尤其是孩童受苦，此刻听闻，真情流露。
常氏亦是动容，看向儿子的目光满是温柔与自豪。
那些有子嗣的妃嫔、王妃，更是感同身受。
徐妙云亦适时地露出了动容之色，她拿起绢帕，轻轻按了按眼角，眼中泛起恰到好处的湿润与感佩。
作为一个母亲，她深知养育孩儿的艰辛与不易，此刻的动情，半是表演，半是真实。
「收养天下弃婴……教以技艺……皇太孙此议，确是大善，亦是收揽民心、稳固国本的极高明手段。」
她心中暗忖。
「王爷若将来真能海外开疆，此等仁政，亦需效仿。积德方能行远。」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压下。
眼下，仍需蛰伏。
她们是母亲，深知养育孩儿不易，更能体会那些被迫弃子的父母之痛。
此刻听闻朝廷竟有如此仁政，纷纷以帕拭泪，低声称颂“陛下圣明”、“太子仁德”、“皇太孙仁厚”。
即便是朱樉、朱棡等亲王，心中或许对“花钱做善事”未必全然认同，但在马皇后如此动情、妃嫔们如此感佩的氛围下，也只得纷纷出言称赞“仁政”。
朱棣面上亦露出感慨之色，心中却想：
「收买人心至此……这侄儿，手段当真了得。施恩于最弱者，可得最大之民心。此子……不可小觑。」
朱元璋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最后一丝因为要动用内帑的细微不舍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宏大的满足。
银子花了，若能买来如此多的感激涕零，买来天下父母之心，买来朝廷仁德之名，值！太值了！
“好！既然诸位皆以为善，此事便一并办理。”
朱元璋一锤定音，“育婴堂之事，由皇后总揽，太子妃协理，内廷、户部、礼部、工部协同办理。务必使天下孤幼，皆有所养！”
“臣妾（儿臣）领旨！”马皇后、常氏及被点到的宗室女眷、相关人等纷纷起身应命。
坤宁宫的家宴，在一片对“仁政”的称颂声中，达到了**。
表面看去，皇室和睦，共商善举，其乐融融。
徐妙云随着众人一同举杯，唇角噙着得体、与有荣焉的浅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指尖已然冰凉。
这场宴席，吃的是佳肴，饮的是美酒，谈的是亲情，定的……
却是未来几十年乃至更久远的格局与生死。
她再次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朱棣。
丈夫的侧脸在宫灯下显得坚毅而平静，但她能读懂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
「路，已然划定。接下来，便是如何在这条看似被限定的路上，走出最远、最稳、也最……不可测的未来。」
她收回目光，将杯中酒缓缓饮尽。
酒液温热，入喉却是一片清明。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她与燕王府，已无退路。
在这和乐的表象之下，利益的绳索已悄然捆缚，仁政的大旗已高高竖起，而一张更为庞大、也更为复杂的网，正在这金陵城的夜空下，缓缓铺开。
宴席散后，诸位亲王、宗室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思离去。
朱元璋独坐片刻，对侍立一旁的朱标和朱雄英淡淡道：
“今日之事，办得不错。但，章程要细，执行要严。御商会，必须牢牢抓在手里。育婴堂，更要落到实处，不可成为贪吏硕鼠中饱私囊之所。”
“儿臣（孙儿）明白。” 朱标与朱雄英肃然应道。
他们知道，今夜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将这番美好的蓝图，变成扎扎实实的成效。
而这条路上，必然布满了荆棘与挑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