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借你而生 第13章 屏幕两端的关心

和苏曼在公园的愉快交往，如同春风拂面，悄然点燃了林淑慧内心深处那颗沉睡已久的小火苗。这股微妙的情感波动，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决定——她竟然开始认真研究起微信朋友圈。

要知道，在此之前，林淑慧对朋友圈这种社交方式一直抱有不屑一顾的态度，认为那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罢了。然而，如今她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精力，去探索这个曾经被她忽视的社交领域。

以前，她的朋友圈充斥着养生文章、谣言链接和孙辈的九宫格，她只是个沉默的看客。但现在不同了，在苏曼的鼓励下，她笨拙地举起手机，拍下徒步路上沾着露水的蜘蛛网，拍下自己按照视频复刻成功的、摆盘精致的午餐，甚至，她鼓起勇气，发了一张与苏曼的合影背影，配文是：“路上遇到投缘的年轻人，心情也亮堂了。”

她像一个刚学会写字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向世界展示着生活里这些微小而真切的改变。每一个点赞和寥寥的评论（主要是王秀芬和苏曼），都让她感到一种新鲜的、被看见的喜悦。

这喜悦，在陈雪的电话打来时，达到了一个微妙的顶峰。

“妈！”女儿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你最近怎么回事？开始玩朋友圈了？”

林淑慧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这种感觉仿佛是她在学生时代做了一些调皮捣蛋的事情，结果被老师当场抓包时的那种紧张和不安。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脸上也微微泛起了一抹红晕。

然而，在这份紧张之中，又隐隐约约地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和欣喜——看，自己的女儿终于注意到她身上的变化了。这种被关注的感觉，让她既感到有些局促，又忍不住心生一丝暖意，仿佛所有的努力和改变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认可。

“啊……就，随便发发。”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

“我都看见了！还跟什么年轻人合影？妈，我可跟你说，现在外面骗子多得很！专门盯着你们这些独居的老人下手！”陈雪的语调升高，带着毋庸置疑的关切和告诫，“先是跟你套近乎，陪你聊天，取得信任，然后就开始推销保健品、理财保险，甚至骗你们买房子买床垫的！新闻上天天报！”

林淑慧听着，那股被关注的喜悦慢慢冷却，换成了一种熟悉的、被审视的感觉。她试图解释：“小雪，苏曼那孩子不是骗子，她是摄影师，人挺好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妈，你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陈雪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种“我都是为了你好”的斩钉截铁，“你看看现在，多少老人就是因为孤独，被那些卖保健品的哄得团团转，家里堆了一堆没用的东西！还有那些搞传销的，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叫得亲，最后把养老钱都骗光了！你就不能让我们省点心吗？”

一句“省点心”，像一块石头，堵在了林淑慧的胸口。

她握着手机，听着女儿在电话那头，一条条数落着如今社会上司空见惯的老人受骗案例，语气里混杂着关心、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仿佛她林淑慧，已经是一个缺乏基本判断力、需要被时刻监护的老小孩。

她沉默了。没有争辩，也没有像对王秀芬那样试图表达自己。在女儿面前，她习惯性地收敛起所有可能引起“麻烦”的情绪。

“妈，你听见没有？以后少跟那些来历不明的人接触，发朋友圈也注意点，别什么人都加！”陈雪最后下达了指令。

“……听见了。”林淑慧低声应道。

“行了，我就是提醒你一下。我这边忙死了，刚从海南回来，一堆事等着处理呢。先挂了啊，你照顾好自己。”

“咔哒。”

电话挂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嗡嗡作响，像一群飞不走的小虫。

林淑慧慢慢放下手机，刚才被女儿“关心”时那一丝微弱的受用感，此刻已被更大的失落覆盖、淹没。

她关心我，怕我被骗。

说自己已经从海南回来了。

这两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碰撞。

如果真的那么担心，如果真的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能回来看一眼呢？哪怕只是坐一会儿，喝口水，亲眼看看她这个母亲，是不是真的那么容易被骗？看看她拍的蜘蛛网，尝尝她做的葱油拌面，见见那个让她“心情亮堂”的苏曼？

屏幕上的关心，隔着千山万水，言辞恳切，却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而女儿口中那个“刚从海南回来”的事实，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了一下。女儿拥有了精彩的世界，而她的世界，小到需要警惕每一个试图靠近的“陌生人”。

她点开微信，看着那条与苏曼的合影。照片里，她的侧脸带着久违的、松弛的笑意。

苏曼的陪伴是真实的，一起徒步的汗水是真实的，被她肯定的成就感是真实的。

而女儿这通电话带来的“关心”，却像一层薄雾，看似笼罩着你，风吹过，便散了，只留下更清晰的凉意。

她没有删除那条朋友圈。

只是默默关掉了手机屏幕，走到窗边。

窗外夜色渐浓，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灯下，是否也都上演着类似的故事？屏幕两端，关心与孤独，以各自的方式，无声地流淌。

她知道女儿并非不爱她。只是那种爱，已经习惯了用最“高效”也最“安全”的方式表达——远程提醒，经济支持。至于母亲内心那片正在艰难萌发的新绿，她们无暇，或许也无心，低头细看。

失落，像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更为坚硬的沙滩。一种清晰的认知沉淀下来：儿女的关心，有其固定的模式和边界。她不能，也不该，指望从那里面汲取全部的营养。

她需要自己的阳光、空气和水。

而那水源之一，似乎，就在那条未被删除的朋友圈里，在那个被称为“忘年交”的、被女儿定义为“需要警惕”的关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