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晨雾裹着股甜腥气,像化不开的糖浆,糊在新哨的了望塔上。陈默趴在塔台的射击孔前,望远镜的镜片里,东南坡的瘴气正往油库的方向漫——那不是普通的雾气,边缘泛着诡异的暗紫色,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连最耐活的野蒿都蜷成了焦黑的团。
“是血藤瘴。”老兵王猛凑过来,指节捏着望远镜的金属边缘,泛出青白,“老班长当年说过,这玩意儿是血藤主根腐烂后蒸出来的毒气,闻着甜,沾着死,比炮弹还邪性。”他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油库废墟的方向——那里还冒着残烟,昨夜炸毁的钢筋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像只垂死的巨兽,而瘴气正顺着巨兽的“伤口”往里钻。
陈默的指尖在步枪枪管上摩挲,那里的“守”字刻痕里还嵌着点黑灰,是昨夜爆炸时溅上的。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支白骨短笛,笛孔里的血藤残叶不知何时化成了粉末,对着光看,笛身的细缝里竟渗出点暗红的汁液,像血,却带着股薄荷的清冽——是老鬼墓碑旁的薄荷汁,昨夜收队时,他顺手抹了点在笛身上,没想到竟渗进了骨缝。
“小马,带两个人去取防毒面具,剩下的跟我去油库。”陈默将骨笛别在腰间,起身时,衣角扫过塔台角落里的向日葵盆栽——那是从石头指骨里分出来的幼苗,此刻叶片正朝着瘴气蔓延的方向卷曲,叶脉里隐隐透出红光,像在示警。
队伍穿过晨雾时,脚下的红土越来越软,踩上去能听见“滋滋”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土里蠕动。王猛突然“哎哟”一声,低头看时,军靴底竟被钻出的藤须刺穿,倒刺上沾着的黑泥散发出甜腻的味,与瘴气如出一辙。
“是血藤的须根!”王猛忍着痛拔出军刀,斩断藤须的瞬间,断口处喷出的不是绿汁,而是暗紫色的雾,吓得旁边的新兵小李连连后退,“这畜生连根须都带毒!”
陈默蹲下身,用刺刀挑起截断须,凑近了闻——甜腥味里混着点极淡的铁锈味,像极了当年老班长肺部中弹时咳出的血。他突然想起老班长的搪瓷缸,从背包里翻出来,往缸里倒了点清水,再将断须扔进去——水瞬间变成墨紫色,缸沿的牙印却透出金光,将墨色一点点逼退。
“搪瓷缸能净化毒气!”陈默眼睛一亮,将缸里的水倒在地上,墨紫色的水渗进红土,竟冒出缕缕白烟,土里的藤须像被烫到般疯狂蜷缩,露出下面埋着的东西——半截锈蚀的军用水壶,壶身上印着的五角星已经模糊,却能看清刻在旁边的“苏”字。
“是苏姐的水壶!”小李的声音发颤。苏姐当年总用这水壶给伤员喂水,壶盖内侧刻着行小字:“水是命,别浪费”,此刻壶口正往外冒着淡紫色的雾,显然是吸收了瘴气。
陈默将水壶捡起来,拧开盖子——里面没有水,只有半把晒干的薄荷,叶片上还留着齿痕,是老鬼的习惯,他总爱嚼薄荷提神。薄荷一接触到空气,竟突然舒展,散发出清凉的香气,周围的瘴气像是被驱散了般,让出条半米宽的通路。
“苏姐和老鬼在护着我们。”陈默的声音有些沙哑,将薄荷分给众人,“捏在手里,能防瘴气。”
靠近油库时,瘴气已经浓得化不开,能见度不足三米。陈默举着搪瓷缸走在最前面,金光所及之处,瘴气纷纷退散,露出脚下的路——那是条被人刻意踩出来的小径,红土上还留着模糊的鞋印,是当年撤离时的军靴印,一直通向油库后的山坡。
“是老班长他们!”王猛突然喊道,指着小径旁的石头——上面用刺刀刻着个箭头,指向山坡,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安”字,是石头的笔迹,“他们在给我们指路!”
山坡上的瘴气更淡些,隐约能看见片凸起的红土,像是座座没有墓碑的坟。陈默走到最近的那座前,用工兵铲轻轻刨开浮土——下面埋着的不是尸骨,而是块平整的石板,上面刻着七个人的名字,最后一个是“张”,是老班长的姓,名字被瘴气腐蚀得看不清,却能看见刻痕里嵌着的东西——颗子弹壳,正是当年打穿他肺部的那颗。
“这是老班长他们的衣冠冢!”陈默的手有些发抖,石板边缘还刻着行小字:“藤怕光,光在念”,字迹清隽,是苏姐的笔迹。
就在这时,东南坡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瘴气突然变得浓稠,红土下的藤须疯狂往上涌,像要把石板掀翻。陈默立刻举起骨笛,凑到唇边吹响——归乡调的旋律穿透瘴气,石板上的名字竟透出红光,与搪瓷缸的金光交织在一起,在半空组成个巨大的光罩,将衣冠冢护在中央。
“是他们的魂在回应!”王猛激动得声音发颤,“排长,快看光罩外面!”
陈默抬头,只见光罩外的瘴气正慢慢消散,露出里面扭曲的血藤主根——它比想象中粗得多,像条盘踞的巨蛇,根须上缠着无数细小的白骨,正是当年牺牲的七名弟兄的遗骨。主根的顶端裂开个洞,里面冒着暗紫色的瘴气,显然是毒气的源头。
“炸掉它!”陈默从背包里掏出炸药,“王猛,你带两个人去布炸药,我和小李用骨笛和搪瓷缸稳住光罩!”
王猛领命而去,陈默则握紧骨笛,不停地吹奏归乡调。笛声越急,石板上的红光越亮,光罩也越稳固。小李举着搪瓷缸,手已经酸得发抖,却死死不肯放下,嘴里还念叨着:“苏姐,老班长,你们再撑会儿……”
炸药引爆的瞬间,陈默将骨笛和搪瓷缸都举了起来。红光与金光交织成道光柱,直冲天际,血藤主根在光柱中发出凄厉的嘶吼,根须上的白骨纷纷脱落,在空中组成模糊的人影,像是在朝着他们挥手。瘴气随着主根的断裂渐渐消散,露出湛蓝的天空,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山坡上,暖洋洋的。
硝烟散尽后,陈默走到被炸断的主根旁,发现根心嵌着块东西——是老班长的怀表,表盖已经裂开,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正是他牺牲的时间。表盖内侧贴着张照片,是当年队伍的合影,老班长站在中间,笑得露出白牙,苏姐、老鬼、石头、老赵……都在,年轻的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们回家了。”陈默将怀表揣进怀里,对着衣冠冢深深鞠了一躬。
阳光照在山坡上,红土泛着温暖的光泽。刚才被瘴气侵蚀的草木,竟开始抽出新芽,嫩绿的叶片上沾着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陈默知道,血藤或许还会留下种子,瘴气或许还会重来,但只要他们记得这些埋在红土里的名字,记得归乡调的旋律,记得骨笛和搪瓷缸里的念想,黑风口就永远不会被黑暗吞噬。
小李突然指着山坡下喊:“排长,你看!”
陈默望去,只见新哨的方向,成片的向日葵正在绽放,金黄的花盘朝着太阳,像无数张笑脸。花田中间,那株从石头指骨里长出来的向日葵最高,花盘中心的白骨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是在说:“你看,我们守的地方,真的开花了。”
陈默握紧怀里的怀表,指尖抚过表盖的裂痕,突然觉得心里那点蚀骨的痛,好像被阳光晒得暖暖的,长出了新的希望。就像老班长总说的:“再难的日子,熬过去,就能看见光。”
黑风口的风还在吹,却不再带着瘴气的甜腥,只有薄荷的清凉和阳光的暖,混着归乡调的余韵,在红土上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