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已毕,碗碟撤下,换上了清茶与几样晏安偏爱的蜜饯。
狄金鸾端着青瓷茶盏,目光温和地看着并肩而坐的晏安与樊星澜,唇角含着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
“看来昨夜星光甚好,安安今日的气色,是前所未有的好。”
穆桂英闻言,搁下手中把玩的空酒杯,看向晏安与樊星澜自然交握的手,朗声笑道:
“何止是气色好?
我看啊,安安和樊先生的眉眼官司,可比从欧陆带回的战利品亮眼多了。
怎么,北海的风雪,还能把两块木头吹成连理枝了?”
晏安耳根微热,垂眸抿了口茶,却没反驳。
樊星澜则抬起头,冲穆桂英眨了眨眼,又看向狄金鸾,笑容里有种卸下重负后的明亮与松弛。
她没有立刻接穆桂英的调侃,反而静了片刻。
暖阁里只剩下炭火声与窗外落雪的簌簌轻响。
她缓缓放下手中一直无意识摩挲的、晏安常用的紫竹笔搁,站起身。
“鸾姐,桂英,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该告诉你们。”
她声音不大,却让满室暖意都为之一静。
狄金鸾放下茶盏,目光沉静而专注地看向她。
穆桂英也敛了玩笑神色,坐直了身体。
“最初,你们所在的地方,是一条……很窄,很单薄的路,路只能向前,两旁没有风景,也没有岔道。”
“鸾姐,那条路上,你只是‘狄娘娘’,一个名字都没有的背景,是某某的王妃,某某的姐姐。
你的智慧、你的光芒、你名字里的‘金鸾’二字……无人知晓,也无人期待。”
“桂英,那条路上,你只是一尊战神符号,一生被定格在边关的烽火与牺牲里。
你的勇武、你的抱负、你掌中长枪之外对‘建设’与‘远方’的渴望……被简化为忠勇的注脚。”
狄金鸾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眸色转深。
穆桂英眉头微蹙,似有所感。
“我看着那条路,为你们感到不平,更感到不甘。”
樊星澜看向晏安,眼底是藏不住的温柔与骄傲:
“于是,安安来了。”
“她来自一条更为宽阔、能看到很多风景、有很多岔道的路,像一颗最坚硬的楔子,砸进了那条窄路,硬生生砸开第一道裂缝,让光漏了进来,让‘别的可能’挤了进来。”
“她是第一个变数,是让那条路开始动摇、开始变宽的……奇迹。”
晏安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凉,却格外坚定。
“而我循着她的光,找到这里。”
“我不是来走那条路的,我是……”
樊星澜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用最直白的话说清那最不可思议的事。
“我是来把那条‘路’,变成‘原野’的人。”
“我带来了能让裂缝变成大道、能让荒原长出稻谷、能让火器轰鸣、能让铁舰远航的‘方法’与‘规则’。”
“我所做的,不过是把安安撑开的那道缝隙彻底撕开,铺成一片足够辽阔的天地,让鸾姐你的算盘能打到欧罗巴,让桂英你的战旗能插到新大陆,让安安的政令能够畅通四海,让我们所有人都能自由奔跑。”
她看向狄金鸾,眼神清澈:
“鸾姐,我并非‘创造’了你。
我是在那片无限的单薄中,‘看见’了光芒万丈却被锁住的星辰。
我所做的,只是打碎锁链,将名为‘狄金鸾’的星辰,置于这新生的、广阔的天穹之上。
你的名字、你的智慧、你执掌的流通与财富……是你本就拥有的光芒,我只是让这光芒得以闪耀。”
她看向穆桂英,目光灼灼:
“桂英,我并非‘定义’了你。
我是在那无尽的征伐中,‘听到’了渴望安宁与创造的灵魂回响。
我所做的,只是移开山岳,让名为‘穆桂英’的江河,得以奔腾向战场之外的、充满建设的沃野与海洋。
你的威仪、你的开拓、你守护的秩序与建设……是你灵魂本就向往的征程,我只是为你铺平了道路。”
狄金鸾怔住了,一直完美维持的仪态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一种混杂着震撼、恍然、以及巨大释然的情绪在她眼中涌动。
原来,她不是被赐予了名字和事业,而是……找回了自己。
穆桂英深深吸气,胸腔起伏,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芒。
那不是战意,而是一种找到真正“来处”与“归处”的炽热认同。
原来,她不再是孤独的战神符号,她的枪与梦想,从此都有了更深的根系与更远的天空。
樊星澜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一直平静的语气,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脆弱的温度。
“我说这些,不是想要说明我有多么了不起,或者你们应该感激我。”
“恰恰相反。”
她松开晏安的手,向前一步,缓缓地、郑重地,向着狄金鸾与穆桂英,伸出双手。
手心向上,是一个毫无保留的、邀请的姿态。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们,我们相遇的真相。”
“还有……”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鸾姐,桂英。”
“我们成为一家人吧。”
“不是联盟,不是君臣,不是搭档。”
“真正的,祸福同当,生死与共,长长久久的一家人。”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雪落屋檐。
狄金鸾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不是悲伤,而是某种沉重的、无形的桎梏彻底粉碎后,情感决堤的奔流。
她没有擦拭,任由泪水划过脸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走到樊星澜面前,却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张开双臂,将人拥入怀中。
“傻星澜……早就是一家人了。”
她的声音哽咽,却带着无尽的笑意与圆满:
“从你唤我这声‘鸾姐’开始,就是了。”
穆桂英几乎是同时弹了起来。
她没有拥抱,而是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樊星澜伸出的那只手,用力握住,另一只手控制着力道拍在她肩膀上:
“这才像话!磨磨唧唧讲那么多道理作甚!一家人,三个字,足矣!
我穆桂英在此,天地为证,从此咱们四人,祸福同担,生死与共!”
晏安不知何时也已起身,走到她们身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穆桂英的手背上,而后看向被簇拥在中间的樊星澜,眼中水光潋滟,却笑得无比安宁幸福。
烛火静静燃烧,将四道紧紧相依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地面上,再也分不清彼此。
樊星澜埋在狄金鸾的肩头,感受着穆桂英手臂的力量和晏安指尖的温度,一直悬在最高维度的某种孤寂,终于彻底消散,落入这红尘最深、最暖的烟火里。
她闷闷的声音带着鼻音传来,内容却让所有人破涕为笑:
“……那,以后家里谁做饭?反正我不会。”
穆桂英大笑:“我烤肉是一绝!”
狄金鸾拭泪轻笑:“羹汤点心,我来吧。”
晏安温柔接道:“我负责买菜和……洗碗。”
窗外雪落无声,汴京万户安眠。
而丞相府别院的暖阁里,一个跨越了维度与叙事的小家,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冬夜,于笑泪中悄然落成。
心之所安,是家。
爱之所系,是家。
她们四人所在之处,便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