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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视线，是一把无形的刀。
它穿过温情脉脉的空气，精准地钉在周明的眉心。
刚刚从手术成功、皇后苏醒的巨大喜悦中回过神来的周明，整个人瞬间被冻结了。
毛骧。
锦衣卫指挥使。
朱元璋最锋利、最隐秘的一把屠刀。
他的密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自己给马皇后开膛破肚的这短短一夜之间，朱元璋的特务机器已经将自己的老底翻了个底朝天。
胡惟庸。
左丞相府。
打伤朝廷一品，私会相国小妾。
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够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朱元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周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之前因为马皇后病情好转而泛起的温情，正在一点点地褪去，重新被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生杀予夺的帝王威严所取代。
寝宫里的气氛，再次变得诡异而凝重。
朱标和朱镜静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脸上的喜悦凝固了，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周明的心，沉入了谷底。
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以为救了马皇后，就能一笔勾销所有的麻烦。
他忘了，自己面对的是朱元璋。
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亲手缔造了一个庞大帝国，对任何人都抱有三分怀疑的铁血帝王。
救命之恩，或许可以换来荣华富贵。
但绝对换不来百分之百的信任。
尤其是当这个“恩人”的来历，本身就充满了疑点和污点时。
“你，很好。”
良久，朱元璋缓缓开口。
他将手里的纸团，在掌心之中，慢慢碾成了粉末。
“皇后能转危为安，你是首功。”
他的话，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但周明却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草民不敢居功，全赖娘娘洪福齐天。”周明低着头，姿态放得极低。
“有功，就要赏。”朱元璋转过身，不再看他，而是对马皇后温和地说道，“妹子，咱说的话，向来算数。万户侯，黄金万两，一样都不会少。”
马皇后虚弱地笑了笑，她拉住朱元璋的手，轻声道：“重八，周先生是咱家的恩人，可不能亏待了人家。”
“咱省不得。”
朱元璋拍了拍她的手，随即站起身，对着殿外扬声道：“刘伴伴！”
刘公公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奴婢在。”
“传咱的旨意。”朱元璋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着礼部准备册封仪式，封周明为永安侯，食禄一千五百户。”
永安侯！
比万户侯的爵位低了一些，但依旧是一步登天！
殿内的太监宫女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周明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羡慕。
“再传户部。”朱元璋继续说道，“将咱许诺的一万两黄金，如数送到静心轩，交予永安侯。”
“奴婢遵旨！”
刘公公磕了个头，喜气洋洋地退了出去。
一场足以让周明人头落地的危机，似乎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过去了。
朱元璋没有提胡惟庸，没有提相府，甚至没有问一句周明的来历。
他只是给了封赏。
丰厚到足以让天下人眼红的封赏。
可周明的心，却一点也放不下来。
这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
以朱元璋的性格，发现了自己的“污点”，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放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越是这样，就越说明，那张纸条上的内容，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一根随时可能要了自己命的毒刺。
接下来的几日，周明的生活堪称神仙日子。
他依旧住在静心轩，每日去给马皇后复诊换药，看着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转。
马皇后对周明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喜爱，将他视如子侄。
朱标更是隔三差五就跑来找他，名为探病，实则请教各种问题，从民生到医理，无所不谈。
临安公主朱镜静也来过几次，只是每次都跟在朱标身后，低着头，不敢与周明对视，脸颊上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
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直到第五天。
户部的赏赐，送来了。
刘公公带着十几个小太监，抬着十口朱漆大箱子，敲锣打鼓地送进了静心轩。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刘公公满脸堆笑，“陛下御赐的黄金万两，一分不少，全在这儿了！请侯爷查验！”
周明心中也是一阵火热。
黄金万两！
在这个时代，这是一笔足以买下半个应天府的巨款。
有了这笔钱，就算日后有什么变故，自己也能远走高飞，做个富家翁。
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走上前，亲手打开了第一口箱子。
没有预想中金灿灿的光芒。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一叠叠印着“大明通行宝钞”字样的桑皮纸。
周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又快步打开了第二口箱子。
还是宝钞。
第三口，第四口……
十口箱子，满满当当，全都是纸。
大明宝钞！
周明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这东西。
这他妈是人类历史上最早，也是最失败的法定纸币之一！
没有任何准备金，没有任何兑换机制，朝廷缺钱了就开动机器疯狂印。
洪武年间还好，到了永乐之后，这玩意儿就彻底变成了废纸。
民间甚至流传着“一贯钞，一根葱”的说法。
朱元璋，你个老六！
说好的黄金万两，你给我一万贯废纸？
不对。
现在的宝钞，还没到彻底崩盘的时候，在朝廷的强力推行下，还具备一定的购买力。
但周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东西的本质，就是一张朝廷用来稀释民间财富的白条。
它不是钱。
它是毒药！
是会动摇国本，让无数百姓家破人亡的亡国之策！
“侯爷？侯爷？”刘公公见周明呆立当场，脸色发白，不由得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这数目不对？”
周明没有理他。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箱子里的宝钞，脑海里翻江倒海。
朱元璋为什么这么做？
是单纯的国库没钱，用宝钞抵数？
还是……
他在试探我？
一个巨大的阴谋论，在周明心中升起。
朱元璋知道自己来历不凡，所以用这个时代的“高科技金融产品”来试探自己的反应？
如果自己欣然接受，说明自己和这个时代的人一样，见识短浅，不足为虑。
如果自己表现出异常……
周明不敢想下去。
他只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坤宁宫那个夜晚，一把无形的刀，再次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周先生，陛下和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正在这时，马皇后身边的一位女官出现在了院门口。
周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刘公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劳公公了，赏赐……我收下了。”
说完，他便跟着女官，失魂落魄地走向坤宁宫。
坤宁宫内，马皇后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她穿着一身家常凤袍，气色红润，正由朱元璋亲自扶着，在殿内慢慢踱步。
看到周明进来，马皇后脸上立刻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周先生来了，快坐。咱听说了，户部把赏赐给你送过去了？可还满意？”
周明跪了下去。
“扑通”一声，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朱元璋和马皇后都愣住了。
“草民……草民有罪！”周明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马皇后连忙道：“先生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你有活命再造之恩，何罪之有？”
周明没有起来。
他抬起头，直视着御座之上的朱元璋，一字一句地说道。
“您给草民的这一万贯宝钞，足以让一万户百姓，家破人亡！”
“此策不改，不出几年，大明必将国本动摇！”
“现在的大明宝钞是亡国之策！”
话音落下。
满殿死寂。
朱元璋脸上的温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