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内,周明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铺上。
意识,在接触到枕头的瞬间,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周明才被一阵咕噜噜的腹鸣声唤醒。
他睁开眼,窗外已是日暮时分,橘红色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精神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推开门,傍晚的凉风吹在脸上,带着庭院里花草的湿润气息,让人精神一振。
侯府里很安静,下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位侯爷。
周明穿过回廊,习惯性地走向书房。
他需要检查一下另一个病人的情况。
书房的门虚掩着。
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那间被陆雪玺霸占的耳房门也紧闭着。
人呢?
周明皱了皱眉。
他绕出书房,在后院里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人影。
就在他准备喊人询问时,一道劲风,从头顶传来!
周明甚至来不及抬头,身体的本能已经让他做出了最快的反应——一个侧步,同时身体下沉。
一道黑影,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悄无声息地落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
是陆雪玺。
她依旧穿着那身不合身的青色布袍,单手负后,另一只手自然垂下,身形挺拔如松。
“反应不错。”她淡淡地评价,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试探相当满意。
周明站直身体,拍了拍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
心里却是一阵无语。
有这么打招呼的吗?这位安平县主,看来还没从刺客的身份里转换过来。
“你的伤,不想好了?”周明没有理会她的评价,直接切入主题。
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胸腔和背后的伤口,但凡有一个愈合不好,都够她受的。
“无碍。”陆雪玺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洁。
周明上前一步,伸出手,直接按向她胸前引流管的位置。
陆雪玺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周明另一只手扣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别动。”
周明的指尖隔着布料,精准地找到了引流管的边缘,轻轻按压。
没有感受到皮下气肿的捻发感。
他又绕到陆雪玺身后,同样伸手,隔着衣物检查她背后的两处缝合。
“跟我回书房。”周明松开手,不带感情地命令。
“我说了,无碍。”陆雪玺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抗拒。
周明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她。
“我现在是你的医生。在我的治疗周期结束前,你的身体状况由我评估。”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陆雪玺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剑法,在这个男人面前似乎毫无用处。他总能用一种她无法反驳的逻辑,让她乖乖听话。
最终,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书房。
书房内,周明点亮了蜡烛。
“把外袍脱了。”
陆雪玺的动作停住了。
她背对着周明,身体有些僵硬。
周明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新的纱布、烈酒和药膏,动作从容。
“伤口需要换药,检查是否有感染。你拖延一天,就多一分腐肉溃烂的风险。到时候,我就得把烂掉的肉全部剜掉,重新缝合。”
他的话语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手术流程,却让陆雪玺的背影,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屈辱,但有效。
她解开腰带,将那件宽大的青色布袍缓缓褪下,露出里面被血污浸透又干涸的白色中衣。
为了方便处理伤口,她来不及换上干净的里衣。
周明拿起一把剪刀,在酒精灯上燎过。
“转过去,趴在长榻上。”
陆雪玺沉默着照做。
“咔嚓。”
锋利的剪刀毫不费力地剪开了粘连在伤口上的布料。
光洁的脊背,连同那两道已经缝合,但依旧狰狞的伤疤,再次暴露在烛光下。
周明仔细地检查着缝合处。
针脚整齐,周围没有红肿,没有化脓的迹象。
完美。
他开始用浸了烈酒的棉球,为她清理伤口周围的血痂。
陆雪玺的身体始终紧绷着,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她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冰凉而稳定,每一次擦拭的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没有半分多余的碰触。
这种极致的专业和疏离,让她羞愤之余,又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处理完背后的伤口,周明换上新的纱布,用胶带固定好。
“坐起来。”
陆雪玺依言坐起,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
“引流管。”周明提醒。
她的动作一滞,缓缓挪开了手。
胸前的伤口同样处理得很好,只是那根从肋间伸出的胶皮管,依旧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周明检查了一下连接着引流瓶的接口,又看了看瓶中积血的颜色和量。
“出血已经完全停止了。肺部扩张良好。”他自言自语,然后抬头看向陆雪玺,“明天就可以拔管了。”
拔管?
陆雪玺虽然不懂这些词的意思,但本能地觉得,那意味着自己离痊愈又近了一步。
周明重新为她胸前的伤口更换敷料。
这一次,两人离得很近。
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沐浴后残留的皂角清香,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和药味。
他能看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长长睫毛。
周明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该死。
作为一个专业的外科医生,竟然对自己的病人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
他迅速收敛心神,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一切。
“好了。”
他退后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转身去收拾工具。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为什么?”陆雪玺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什么为什么?”周明头也不回地问。
“为什么要帮我?”陆雪玺慢慢穿上外袍,动作有些迟缓,“你把泼天的功劳推给我,让我从一个朝廷钦犯,变成了安平县主。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周明将沾血的棉球扔进盆里,擦了擦手。
“好处就是,我的府里,多了一个免费的、顶级的护卫。”他转过身,半开玩笑地说道。
陆雪玺却很认真地看着他。
“不止。”
她摇了摇头。
“你这么做,是在向皇帝表明,你对权力没有野心。同时,又把我这个‘忠良之后’绑在你的船上,让我成为你和皇室之间的一道缓冲。”
周明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没想到,这个一根筋的侠女,竟然能看透这一层。
“你比我想的要聪明。”周明坦然承认。
“我不聪明。”陆雪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两人的距离再次拉近,“我只是……想看懂你。”
她的话语很轻,却带着一股执拗。
周明的心,又一次不争气地加速了。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发现自己身后就是书桌,退无可退。
“咚咚咚!”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急促地敲响,李景隆那大惊小怪的声音传了进来。
“大哥!大哥!宫里来人了!”
周明如蒙大赦,立刻绕过陆雪玺,快步去拉开房门。
“嚷嚷什么!”
门外,一个身穿内官服饰的小太监,正满脸堆笑地站在那里,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描金漆盒的力士。
小太监一看到周明,立刻躬身行礼,尖细的嗓音带着刻意的讨好。
“奴婢见过永安侯。陛下口谕,闻侯爷昨夜辛劳,特赐下宫中御膳,并着太医院院判,前来为侯爷……和县主,诊治伤势。”
周明心里咯噔一下。
太医院院判?
朱元璋这是……不放心了?派人来查探虚实了?
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小太监的视线,正好落在房间里,还没来得及完全整理好衣袍的陆雪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