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满朝文武的呼吸都停滞了。
“清丈田亩”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陈静之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能清晰感觉到背后数十道目光——惊愕、愤怒、恐惧、审视——如芒在背。
户部右侍郎,正三品。
二十四岁官至三品,本朝开国以来绝无仅有。可这个“侍郎”衔,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谁接谁烫手。
“臣,领旨谢恩。”
陈静之的声音平静地回荡在大殿中。他没有抬头,却能想象出摄政王陈显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正如何审视着自己。这道旨意,是恩赏,更是试炼——试他能否在比军工更深的泥潭中站稳,试他是否真能为这永和朝趟出一条新路。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陈静之起身,掸了掸绯红官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同僚们远远避开,仿佛他身染疫病。只有老灰头经过时,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那手上满是老茧,力道大得能让寻常文官趔趄。
“小子,”老将军压低声,眼中是沙场磨砺出的锐利,“清丈田亩,那是要动天下士绅的命根子。比在边镇动刀兵,凶险十倍。”
“谢大司马提点。”陈静之躬身。
“提点个屁。”老灰头啐了一口,环视空了大半的殿庭,“看见没?方才还与你称兄道弟的那些人,此刻躲你如避瘟神。知道为什么吗?”他不等回答,自顾自道,“因为你要动的,是他们的田,他们的租,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
陈静之沉默。他如何不知?前世为帝时,他也曾想动田制,最终因阻力太大而搁置。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那些世代积累的田产,那些“诗书传家”背后隐匿的万亩良田——这才是帝国真正的痼疾。
“你好自为之。”老灰头最后看他一眼,大步离去,铁甲铿锵。
陈静之独自走出宫门。春日的阳光正好,照在御道两侧的榆树上,新叶嫩绿。可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
三日後,户部衙门。
新任右侍郎陈静之的到任,没有仪仗,没有贺客。户部尚书郑廉称病告假,两位左侍郎“恰巧”外出巡视仓场。接待他的,只有一名从五品的主事,态度恭敬却疏离。
“陈大人,这是近十年天下田亩、丁口、赋税的汇总黄册。”主事指着值房内堆积如山的卷宗,语气平板,“尚书大人吩咐,清丈之事千头万绪,还请大人先熟悉旧档,再做计较。”
陈静之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值房门关上那一刻,他走到那堆满灰尘的卷宗前,手指抚过发脆的纸页。这些都是“明账”,记录在官府的、可以见光的数字。真正的田亩,至少有三成隐匿在“暗账”中——投献、诡寄、飞洒,种种手段,前世他见得太多。
他随手抽出一卷,是江南苏州府的鱼鳞图册。纸页泛黄,墨迹工整,记录着洪武二十四年清丈时的田亩数目。可他知道,百年过去,苏州城外的沃野,十之六七已归了那些诗礼传家的大户,而朝廷黄册上,仍是洪武年的数字。
窗外传来细碎的议论声,是户部的吏员。
“……二十四岁的侍郎,啧,真当户部是翰林院了?”
“清丈田亩?说得轻巧。永乐朝时也搞过,结果呢?逼反了七县百姓!”
“听说这位在边镇杀人如麻,如今要来动咱们的账了……”
“动账?他敢!郑尚书的族田在通州就有三千亩,他动一个试试?”
声音渐远。
陈静之面色如常,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度田”。
度田,丈量土地。这二字,自光武中兴时便困扰着每一个王朝。他前世未能做成的事,今生要以这副年轻躯壳,在这看似盛世实则积弊已深的永和朝,再试一次。
当夜,陈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墙上新挂的《天下舆地图》。陈静之立于图前,目光从江南鱼米之乡,移到中原沃野,再至西北边陲。每一寸土地下,都埋着利益,都缠着脉络。
“公子。”老仆陈安悄声进来,递上一封没有落款的信,“门房说,是个孩子塞进来的。”
陈静之拆开,信纸上只有一行娟秀小楷:“通州郑庄,隐田八百顷,皆在郑廉侄婿名下。小心郑氏。”
没有署名,但陈静之认得这字迹——谢安府上那位擅书法的幕僚。谢安在提醒他,也在试探他。
他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舌吞噬墨迹。郑廉,户部尚书,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要从户部打开局面,郑廉是绕不过去的山。
但,不能硬碰。
陈静之铺开新的宣纸,开始书写。不是弹章,不是奏疏,而是一份《清丈田亩试行条例草案》。他写得很慢,每一句都仔细斟酌:
“一、清丈之事,当分步施行。请以顺天府为试点,择一二县先行,观其成效,再推及天下。”
“二、清丈人员,当选历练州县官、户部老吏、国子监算学生混编成组,互相监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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