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药味愈发浓重了。永昌帝半卧在铺着三层锦褥的龙榻上,枯瘦的手搭在膝头,脸色是久病不愈的蜡黄。他闭着眼,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的震颤,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运转。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壶滴漏的 “滴答” 声,伴着太医们轻手轻脚换药的窸窣响动。
陆坤垂手立在龙榻一侧,这位跟随永昌帝四十余年的总管太监,鬓角已染满白霜,此刻脸上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焦灼。他刚从通政司那边回来,李德全的密报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 那封匿名奏折的消息,终究还是没能瞒住,京中几位老臣的眼线早已将风声递到了后宫,再辗转传到他耳中时,已是 “有人逼宫请禅” 的版本。
陆坤犹豫了整整一个时辰。他知道皇帝病重,经不起半点刺激,可这事关皇权稳固,又容不得他隐瞒。终于,在太医退出去的间隙,他俯身跪在龙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陛下,老奴有要事禀报,万望陛下保重龙体,莫要动怒。”
永昌帝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倦意,却还是强撑着开口:“何事?”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木头的声响。
“今早…… 通政司呈递的奏折中,有一封匿名本章,” 陆坤的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不敢抬头,“内容…… 内容大逆不道,竟劝陛下…… 效仿尧舜,禅位于贤。”
“禅位?” 永昌帝的瞳孔猛地一缩,原本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起几分锐利。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随即猛地拔高声音,嘶哑地吼道:“逆臣!乱臣贼子!是谁?!是谁如此大胆?!”
剧烈的怒吼引发了连锁反应,他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嘶哑而痛苦。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在被褥上扭动,显得格外狼狈。“给朕查!查出来…… 碎尸万段!诛其九族!”
“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 陆坤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起身想要搀扶,却被永昌帝一把推开。殿外的太医们听到动静,急匆匆地涌了进来,手里捧着急救的银针和汤药。领头的李太医跪在榻前,颤抖着将银针刺入永昌帝的人中、合谷等穴位,另一位太医则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汤药,喂入皇帝口中。
药汁顺着永昌帝的嘴角流下,浸湿了锦褥。他的咳嗽渐渐平息,却依旧大口喘着气,脸色从蜡黄变成了青紫,再慢慢褪去血色,变得苍白如纸。他瘫倒在龙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的龙纹,胸口的起伏依旧剧烈,显然是怒极攻心,元气大伤。
恰在此时,刘知远处理完户部的赈银事宜,急匆匆地赶来养心殿探望父皇。刚踏入殿门,就看到满殿慌乱的景象,太医们围着龙榻忙前忙后,陆坤垂手站在一旁,脸色惨白。他心中咯噔一下,瞬间便明白了 —— 消息终究还是泄露了。
“父皇!” 刘知远快步上前,跪在龙榻边,握住永昌帝冰凉的手,“父皇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永昌帝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刘知远脸上。那目光复杂得让刘知远心头一紧 —— 有久病之人对亲人的依赖,有帝王对储君的审视,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猜忌,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刘知远的心上。他知道,那封奏折里 “权柄下移” 的字眼,终究还是在父皇心中埋下了疑虑的种子。
“那封奏折,” 永昌帝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看过了?”
刘知远心中一凛,连忙叩首:“儿臣确已看过。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儿臣本想压下,待查明幕后黑手后再向父皇禀报,免得惊扰圣驾,没想到……”
“压下?” 永昌帝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你是怕朕知道了,气坏了身子,还是怕…… 怕朕疑心你?”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在刘知远心头,让他瞬间气血翻涌。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望着永昌帝,声音恳切:“父皇明鉴!儿臣对父皇忠心耿耿,对大夏江山绝无二心!压下奏折,只因那是奸人诡计,意在离间父子之情,动摇国本!儿臣只想尽快揪出幕后黑手,平息风波,护得父皇安康,朝堂稳固!”
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儿臣愿以储君之位起誓,若有半分异心,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永昌帝望着他额角渗出的血迹,眼神闪烁了片刻,那丝猜忌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他摆了摆手:“起来吧。朕知道你这些日子辛苦,监国不易。” 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只是…… 这朝堂之上,人心叵测。你需谨慎行事,莫要让朕失望。”
“儿臣遵旨!” 刘知远起身,心中却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父皇的态度虽有缓和,但那份猜忌的种子已然种下,往后他行事,只会更加艰难。
离开养心殿时,夕阳已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宫墙,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刘知远沿着汉白玉甬道缓步前行,身后的宫殿渐渐被阴影笼罩,如同他此刻沉重的心境。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果然,不过两日间,朝堂上的微妙变化便愈发明显。那些原本就对刘知远监国期间整顿吏治、削减冗余开支不满的官员,开始暗中串联。吏部左侍郎周显,是前朝老臣,其子在江南科场舞弊案中被革职,一直对刘知远心怀怨恨。他借着探望老友的名义,频繁出入几位宗室勋贵的府邸,暗中散播 “主少国疑” 的论调。
“太子虽有才干,终究年轻,经验不足,” 在镇国公的府中,周显端着茶杯,语气隐晦,“如今陛下病重,朝堂动荡,竟有人敢递出如此悖逆之折,可见人心浮动。依老夫之见,不如请几位王爷共同辅政,也好分担太子压力,稳定局面。”
镇国公捻着胡须,面色凝重。他手握京畿部分兵权,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听到周显的话,他微微摇头:“太子监国,乃是陛下旨意,岂能轻易更改?再说,共同辅政,看似稳妥,实则容易互相掣肘,反而生乱。”
“镇国公此言差矣,” 周显放下茶杯,声音压低了几分,“那封奏折虽逆,却也点出了要害 —— 陛下年迈多病,太子资历尚浅,若不早做打算,恐生变数。”
秦岳心中一动。赵王刘知珩向来与他交往甚密,若能让其他亲王辅政,他的权势自然也能更进一步。但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当下只是含糊其辞:“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类似的议论,在京城的官员府邸中悄然蔓延。
“殿下,如今周显等人已在暗中为您造势,镇国公那边也已有意松动,” 谋士陈先生躬身道,“此时若能再加一把火,让太子陷入两难,殿下便可坐收渔利。”
刘知珩端着酒杯,轻轻晃动着杯中酒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再加一把火?如何加?”
“可暗中散布消息,说太子有意隐瞒奏折,是怕事情败露,牵连自身,” 陈先生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再让人写几封匿名书信,分别送到几位老臣手中,暗示太子监国期间,早已培植私党,意图架空陛下。如此一来,太子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刘知珩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好。此事需做得隐秘,莫要留下任何痕迹。”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传到了刘知远耳中。他坐在东宫的书房里,面前摆着几份密探送来的情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架在了火上烤。
大力追查吧,那些暗中串联的官员必然会反咬一口,说他是借追查之名,打击异己,堵塞言路;可不追查,又会被人指责纵容悖逆之言,威信扫地,往后只会有更多人效仿,朝堂将永无宁日。更重要的是,父皇心中的疑虑还未完全消散,若处理不当,只会让父子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殿下,” 东宫詹事张迁躬身站在一旁,神色凝重,“如今局势危急,需尽快拿出对策。依臣之见,不如先将那封奏折公之于众,让百官议论,再由殿下牵头,成立专门的查案小组,联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共同追查。如此一来,既显殿下坦荡,又能借助三法司的力量,尽快揪出幕后黑手。”
刘知远摇了摇头:“不妥。奏折内容太过悖逆,公之于众,只会加剧人心浮动,甚至可能引发民间流言,动摇国本。”
“那便暗中追查,” 张迁又道,“臣愿带人彻查通政司当日的值守人员,再排查京城的笔墨铺,看看能否找到奏折所用宣纸和墨迹的来源。另外,那字迹虽刻意掩饰,但总能找到蛛丝马迹,可请翰林院的书法大家帮忙辨认,或许能找出写字之人的身份。”
刘知远沉吟片刻,目光渐渐变得坚定。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开口:“此事,需双管齐下。”
他转过身,看向张迁,语气沉稳:“第一,你立刻带人秘密审讯通政司当日的值守太监和相关人员,务必查明那蒙面人的形貌特征、口音、以及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切记,不可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
“第二,传我令,让刑部暗中排查京城所有的宣纸店、墨坊,重点查找近三日内,有无购买过这种粗糙宣纸和特制油烟墨的人。这种刻意掩饰的字迹,必然需要特殊的笔墨,或许能从中找到线索。”
“第三,将那封奏折的字迹拓印下来,送到翰林院,让几位书法造诣深厚的学士暗中辨认,看看能否从笔锋、结构中,找出写字之人的师承或惯用笔法。”
“第四,” 刘知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传令下去,即日起,加强京城的门禁和巡逻,严查出入京城的可疑人员。另外,密切监视镇国公府以及周显等几位官员的动向,记录他们的来往人员和言行,一旦发现异常,立刻禀报。”
张迁躬身领命:“臣遵旨。只是,殿下,如此大动干戈,会不会让外界误以为殿下在打压异己?”
“不会,” 刘知远摇了摇头,语气笃定,“我们只查涉案人员和可疑线索,不牵连无辜,不扩大范围。待揪出幕后黑手,所有的流言蜚语自然会不攻自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你再替我拟一道奏折,向父皇禀报查案的部署,表明我的决心。同时,在朝堂上,我会主动提及此事,表明我绝不纵容悖逆之言的立场,但暂时不公布奏折细节,只说已着手追查,稳定百官人心。”
张迁心中了然,躬身道:“殿下英明。如此一来,既能稳定局面,又能全力追查幕后黑手,实为万全之策。”
刘知远望着窗外的夜空,眉头依旧紧锁。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幕后黑手既然敢递出如此悖逆的奏折,必然早有准备,追查之路绝不会一帆风顺。但他没有退路,只能迎难而上。他不仅要揪出幕后黑手,洗清自己的嫌疑,还要稳住朝堂,保全父皇的性命,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储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