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的血腥味,浓得几乎化不开。
刑架咯吱作响,与高起潜压抑的闷哼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大殿里反复回荡。特制的铁链缠着他的四肢,每一次拉扯都伴随着皮肉撕裂的声响,暗红的血珠顺着铁链蜿蜒而下,在金砖地面上积成一小滩,又慢慢晕开,像一朵朵狰狞的花。烙铁早已冷却,留下的焦黑伤口却仍在渗血,与鞭痕、针刺的伤口重叠,将他原本还算体面的官服撕扯得不成样子,沾满了血污与尘土,紧贴着皮肉,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酷刑已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起初,高起潜还能咬牙硬撑,偶尔发出几声桀骜的冷笑,咒骂着皇权的虚伪。但随着刑罚层层递进,鞭梢带着倒钩划破肌肤,银针穿透指缝钉入骨缝,烙铁在胸口留下一个个焦黑的印记,即便是铁打的汉子也难以承受,更何况他久居宫中,养尊处优多年。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往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威风,整个人软塌塌地挂在刑架上,如同一滩被捣烂的烂泥。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疼痛,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反复拉扯,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
可即便如此,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疯狂的光芒依旧未散。那是被 “天绝” 教义彻底洗脑后的偏执,是对晋王承诺的盲目迷信,是认定皇权终将崩塌的桀骜。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扭曲的笑意,那笑意比哭更令人心惊,仿佛在嘲笑皇帝的无能,嘲笑这满殿刑具的徒劳,嘲笑皇权在他坚不可摧的信仰面前,不过是纸糊的老虎。
龙榻之上,皇帝身着明黄色常服,龙纹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眉头紧蹙,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显然已是疲惫不堪。近一个时辰的酷刑,他全程端坐凝视,没有发出一句多余的指令,只是静静地看着高起潜从顽抗到奄奄一息。可他要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藏在高起潜脑中的 “天绝” 教名单 —— 那是一个遍布朝野的秘密组织,成员鱼龙混杂,上至勋贵下至小吏,若不能将其连根拔起,迟早会酿成大祸。
皇帝清楚地知道,高起潜已是强弩之末。再这样下去,不消半个时辰,他便会在极致的痛苦中咽气,到时候,所有的线索都将石沉大海。他要的不是高起潜的命,而是那份名单,是朝堂的安稳。
疲惫地闭上眼睛,皇帝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了按眉心,随即缓缓挥了挥手,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意,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暂停用刑。”
“遵旨。” 行刑的侍卫们齐声应道,动作麻利地停下手中的刑具,退到一旁,留下满地狼藉。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除了高起潜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金砖地面上的血迹还在慢慢干涸,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与殿角燃着的檀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而压抑的味道。
皇帝沉默着,目光落在高起潜那滩烂泥般的身影上,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疲惫、不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高起潜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年见他机灵懂事,又颇有才干,便一路提拔至司礼监秉笔太监,甚至让他掌管部分东厂权力,可万万没想到,他竟暗中投靠了 “天绝” 教,成为了潜伏在宫中的毒瘤。
常规的酷刑显然无法击溃他的心理防线。“天绝” 教的洗脑太过彻底,让他甘愿为了所谓的 “信仰” 赴死。必须改变策略,找到他的软肋,一击即中。
良久,皇帝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同万年寒冰般,扫过殿内侍立的众人,最终定格在锦衣卫指挥使陆坤身上。陆坤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身姿挺拔,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刚才的酷刑与他无关。但在皇帝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皇帝微微前倾身体,嘴唇轻启,低沉的声音如同耳语般,只传入陆坤一人耳中:“去,把高起潜的老母亲带过来。记住,别伤了她,也别让她提前知道太多。”
陆坤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他跟随皇帝多年,自然知道高起潜的底细。此人自幼家贫,十岁便被送入宫中净身,是他年过四十的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后来又独自抚养他的几个弟妹。高起潜虽在宫中权势熏天,为人狠辣,但对家中老母亲却是出了名的孝顺。即便身居高位,也时常暗中派人接济家用,每年都会想方设法托人带些珍贵药材和财物回去,只是碍于宫规,无法亲自探望。这份亲情,是高起潜身上为数不多的人性闪光点,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皇帝竟要用一位七旬老妇来破局,手段不可谓不狠辣。但陆坤不敢有丝毫质疑,更不敢违逆。他躬身行礼,声音恭敬:“臣,遵旨。” 说罢,缓缓退下,脚步轻盈,生怕打扰了殿内的沉寂。
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高起潜的喘息声渐渐平稳了一些,意识也清醒了几分。他费力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看向龙榻上的皇帝,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扭曲的笑意,只是因为虚弱,那笑意显得更加诡异。“陛下…… 不必白费力气了……” 他声音嘶哑,如同破锣一般,“‘天绝’大业…… 终将成功…… 你这腐朽的皇权…… 迟早会被推翻……”
皇帝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他在等待,等待陆坤将那个能击溃高起潜精神防线的人带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殿外终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先是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压抑的哭泣声,那哭声苍老而凄厉,带着无尽的恐惧与绝望,穿透厚重的殿门,传入了养心殿内。
高起潜的身体猛地一僵,涣散的目光瞬间有了一丝焦点。这哭声…… 如此熟悉,像是母亲的声音?不可能,母亲远在乡下,怎么会出现在皇宫里?一定是他疼糊涂了,出现了幻觉。
他摇了摇头,想要驱散这诡异的念头,可那哭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殿门被缓缓推开,两名身着便服的侍卫走了进来,他们神色严肃,动作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押着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老妇人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沾满了尘土,几缕花白的发丝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脸上满是泪痕,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绝望,身体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着,脚步踉跄,几乎是被侍卫半扶半架着走进来的。
一进殿门,老妇人的目光便被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身影吸引住了。尽管高起潜早已面目全非,浑身是伤,但那轮廓,那残存的衣物碎片,还是让她瞬间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我的儿啊 ——!”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惊雷般在养心殿内炸开。老妇人挣脱了侍卫的搀扶,踉跄着扑向高起潜,脚步踉跄,几次险些摔倒。她伸出枯瘦的手,想要触摸儿子的身体,却又怕碰疼了他,只能在半空中颤抖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嘴里不停哭喊着:“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的儿啊…… 你疼不疼啊……”
高起潜原本涣散的眼神,在听到这声呼唤的瞬间,猛地聚焦!那是母亲的声音!千真万确!
他拼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抬起头。脖颈处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抽搐着,每一次转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不管不顾,死死地盯着那个向他扑来的苍老身影。
是娘!真的是娘!
她老了好多,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灰尘。曾经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惊恐与绝望,看着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瞳孔骤然收缩,高起潜脸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疯狂与桀骜,露出了极度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丝颤抖:“娘…… 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老妇人的耳中。老妇人停下脚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颊,却被旁边的侍卫拦住了。“儿啊,我也不知道啊……” 老妇人哽咽着,“昨天晚上,突然来了一群官差,说你犯了大罪,要带我来京城见你…… 我以为是骗我的,可他们不由分说就把我架来了…… 儿啊,你到底犯了什么罪啊?你告诉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高起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家徒四壁,父亲早逝,是母亲一个人,靠着纺线织布,靠着给人洗衣做饭,硬生生撑起了整个家。他还记得,十岁那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母亲含泪将他送入宫中。临走时,母亲塞给他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几个干硬的窝头,还有她唯一的一支银簪,哽咽着说:“儿啊,到了宫里,要好好听话,好好活下去,娘会想你的。”
这些年,他在宫中步步为营,吃尽了苦头,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一路爬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置,手握重权。他所做的一切,一方面是为了摆脱过去的贫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让母亲和弟妹们过上好日子。他暗中派人给家里送钱送物,让弟妹们读书识字,让母亲安享晚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到家乡,跪在母亲面前,好好尽孝。
他对母亲的孝顺,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后来加入了 “天绝” 教,被教义洗脑,认为亲情是羁绊,是软弱的表现,可内心深处,那份对母亲的牵挂与愧疚,却从未真正消失。那是他内心深处,唯一一块尚未被 “天绝” 教义完全侵蚀的柔软之地,是他仅存的人性。
龙榻之上,皇帝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的母子情深与他无关。他的眼神依旧冰冷,带着帝王特有的冷酷和决绝。他知道,时机到了。
缓缓开口,皇帝的声音如同万年寒冰,没有一丝温度,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养心殿,字字句句都像重锤般砸在高起潜的心上:“高起潜,朕最后问你一次。交出‘天绝’名单。”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向那瑟瑟发抖的老妇人,眼神中的寒意更甚:“否则…… 朕便让你亲眼看着,你的老母亲,因你之罪,受千刀万剐之刑!让你高家,断子绝孙!”
“千刀万剐” 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了高起潜的头上。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眼中充满了恐惧与愤怒。“陛下!你不能!”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变得尖锐,“此事与我娘无关!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要杀要剐,冲我来!求你放过我娘!”
“不 ——!!” 老妇人也听到了皇帝的话,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龙榻的方向不停地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我儿一定是被冤枉的!求陛下开恩,放过我们母子吧!老婆子愿意替我儿受罚,求陛下饶了他吧!”
老妇人的额头很快就磕出了血,染红了身前的地面。她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听得人心头发紧。
高起潜看着母亲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的样子,看着她额头上的鲜血,看着她眼中的惊恐与无助,心中像是被刀割一般疼。他挣扎着想要扑过去,想要将母亲扶起来,想要告诉她自己没事,想要保护她。可四肢被铁链死死锁住,侍卫们也牢牢地按住了他,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为了他,如此卑微地乞求着。
龙榻上的皇帝,面无表情,眼神冰冷,没有丝毫动容。他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在他眼中,个人的亲情与朝堂的安稳相比,微不足道。
高起潜的目光在母亲和皇帝之间来回切换。一边是生他养他、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的母亲,是他此生最亏欠、最想要保护的人;一边是冷酷无情、手握母亲性命的帝王,是他曾经效忠、如今却视他为仇敌的人。
他想起了 “天绝” 教的教义,想起了晋王的承诺。教义说,亲情是虚妄的,是阻碍大业的羁绊,只有舍弃亲情,才能成就永恒的信仰。晋王说,只要他坚守信仰,即便身死,也能名留千古,他的家人也会得到 “天绝” 教的庇护。
可此刻,信仰是那么的虚幻,晋王的承诺是那么的遥远。母亲的性命,却是真实的,是血淋淋地摆在他眼前的!千刀万剐的酷刑,他自己可以承受,甚至可以笑着面对。但他无法想象,年逾七旬的母亲,如何能承受那样的痛苦?他无法承受母亲因为他而惨死,无法承受自己成为高家的千古罪人,让高家断子绝孙!
这种源自人性最本能的亲情冲击,如同洪水猛兽般,瞬间冲垮了他被 “天绝” 教洗脑多年的精神防线。那些被强行灌输的教义,那些对晋王的盲目信任,在母亲凄厉的哭声和绝望的眼神面前,不堪一击。
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我说…… 我说……” 高起潜突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泪水混合着血水,从眼角滚落,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地上,“陛下开恩!放过我娘!放过我娘啊!”
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叫嚣,整个人像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匍匐着向龙榻的方向爬去。膝盖磨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伤口被摩擦得鲜血直流,火辣辣地疼,但他毫不在意。他不停地磕头,额头重重地撞在地面上,发出 “咚咚” 的声响,每一次磕头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陛下!求你放过我娘!” 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而绝望,“‘天绝’的名单我知道!我全都告诉陛下!求你看在我坦白的份上,饶了我娘一条性命!求你了!陛下!”
头磕得越来越重,额头上很快就血肉模糊,与脸上的血污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狼狈。但他毫不停歇,依旧像捣蒜般不停地磕着头,嘴里反复念叨着 “放过我娘”。
殿内,老妇人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的儿子,眼中充满了茫然与心疼。
皇帝看着高起潜彻底崩溃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缓缓抬手,皇帝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来人,给高公公松绑,备好纸笔。”
侍卫们立刻上前,解开了束缚着高起潜的铁链。失去支撑的高起潜瘫倒在地,依旧不停地向皇帝磕头,嘴里还在哀求着:“谢陛下!谢陛下!求陛下一定要放过我娘!”
皇帝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无人能懂他此刻心中的所思所想。
养心殿内的血腥味依旧浓烈,但那股疯狂而压抑的氛围,却因为高起潜的崩溃,悄然发生了改变。亲情,终究还是战胜了被扭曲的信仰,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