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观世录 第229章 灰烬余韵，红颜薄命

冲天的火光渐次微弱，终至熄灭，只余下焦黑的断壁残垣与扭曲的金属残骸，如同巨兽的骸骨，在苍白的天光下冒着缕缕不甘的青烟。曾经喧嚣的屠场已然沉寂，取代喊杀与哭嚎的，是胜利者清点战利品的呼喝、铁链拖曳的刺耳声响，以及风中弥漫的、混合了焦糊味与血腥气的浓重死亡气息。特洛伊，这座曾经象征着文明与坚韧的城邦，如今只剩下尚有余温的灰烬，以及比灰烬更冰冷的绝望。

希腊人开始了他们系统性的掠夺与清理。一队队士兵，脸上混合着疲惫与贪婪，穿梭于废墟之间，用长矛拨开瓦砾，搜寻着任何闪光的、有价值的物件。金杯、银器、镶嵌象牙的家具、织工繁复的挂毯……所有象征特洛伊昔日繁华的物品，都被粗暴地扯下、堆叠，准备运往海岸边的舰船。然而，更多的“战利品”，是人。

在昔日中心广场，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的空地上，幸存的特洛伊妇女和儿童被驱赶到一起。她们衣衫褴褛，大多满身污秽，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一些年幼的孩子紧紧依偎在母亲或祖母的怀中，身体因恐惧而不住颤抖，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只有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年长一些的妇女，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与未干的泪痕，她们紧紧握着身边亲人的手，仿佛那是最后一丝维系生命的稻草，目光中交织着麻木、屈辱，以及深不见底的悲恸。

在这群俘虏的边缘，一位少女格外引人注目。她蜷缩在一截烧焦的梁柱旁，身姿却依然带着一种残破的优雅。她名叫卡珊德拉，普里阿摩斯与赫卡柏之女，特洛伊的公主，阿波罗曾经垂青又诅咒的祭司。她的脸庞沾满了烟灰，却掩不住那精致的轮廓与象牙般的肌肤。一头原本如同阳光镀金的灿烂长发，此刻凌乱地披散着，沾满了草屑与尘土，几缕发丝被泪水黏在脸颊。她身上那件象征祭司身份的白色裙袍早已污损不堪，边缘被火星燎出焦黑的破洞，露出底下纤细却布满擦伤的手臂。

卡珊德拉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哭泣或麻木，她只是微微仰着头，那双曾是特洛伊最清澈、最富智慧的蓝色眼眸，此刻却空洞地望着虚无的天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对话。偶尔，她会突然浑身一颤，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双臂，指甲几乎要掐入皮肉，眼中闪过极致的恐惧与了然。她是预言之女，早已“看见”了今日的一切，却无人相信。此刻，预言以最残酷的方式兑现，那曾经在脑海中反复上演的惨剧化为真实的炼狱，反复灼烧着她的神经。她的美丽，因这先知的重负与现实的残酷碾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濒临破碎的脆弱感。

不远处，另一道身影则吸引了不同的目光。那是安德洛玛刻，已故英雄赫克托耳的遗孀。她跪坐在地上，怀中空空如也。就在昨夜，她亲眼目睹幼子阿斯提阿那克斯被希腊士兵从她拼死紧抱的怀中夺走，从那高高的城墙上掷下。那一刻，她生命中最后的光熄灭了。此刻的她，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原本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眼眶红肿干涩，流不出更多的泪水。她的一头乌黑长发，原本总是被精心梳理，佩戴着赫克托耳赠予的发饰，此刻却如枯草般纠缠在一起，几缕白发刺目地夹杂其中，一夜悲辛，竟使她华发早生。

她身上还穿着昨日那件染血的深色长裙，那是她为赫克托耳服丧的衣物，此刻又沾染了儿子的血迹。裙裾破碎，露出她纤细的脚踝和满是淤青的小腿。她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曲，保持着最后拥抱孩子的姿态，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空气。周围的一切喧嚣——希腊士兵的呵斥、其他妇女的啜泣、战利品搬运的哐当声——似乎都已离她远去。她的世界，在儿子坠落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崩塌、死寂。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这具美丽的躯壳内，还残存着一丝承受无尽痛苦的生机。

希腊的将领们开始在这些女俘中巡视，如同挑选牲口。阿伽门农，联军的统帅，目光首先落在了卡珊德拉身上。他深知她作为公主和祭司的身份，更听闻过她那不被信服的预言能力。攫取她，不仅是获取一件珍贵的战利品，更是一种象征——彻底征服特洛伊王族、甚至将其神权遗产也纳入掌控的象征。

他走到卡珊德拉面前，粗鲁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卡珊德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瞬间爆发出憎恨与恐惧交织的光芒，她猛地甩开阿伽门农的手，向后退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语句的低吼，仿佛看到了某种附着在阿伽门农身上的恐怖未来。

“疯癫的公主？”阿伽门农皱了皱眉，随即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无妨。带回迈锡尼，她将是献给克吕泰涅斯特拉…或者说，献给朕的宫殿，最好的装饰品之一。”他挥了挥手，两名士兵立刻上前，不顾卡珊德拉的挣扎，用结实的绳索捆住了她的手腕。在被拖走的那一刻，卡珊德拉回头望了一眼燃烧的王宫废墟，发出一声凄厉而模糊的预言：“血！浴室里的血！……鹰隼归巢，却将被巢中的毒蛇吞噬！……”周围的希腊士兵只当她疯话连篇，哄笑起来，无人理会这来自命运深处的警告。

接着，阿伽门农的目光扫过其他女俘，最终落在了安德洛玛刻身上。他认得她，赫克托耳的妻子，特洛伊最英勇战士的遗孀。征服她，意味着对赫克托耳英魂的最后践踏。

“这个，”他用马鞭指了指安德洛玛刻，“归朕的勇士，阿喀琉斯的儿子涅俄普托勒摩斯。让他父亲的敌人之妻，去侍奉他英勇的儿子，正是恰如其分的奖赏。”

安德洛玛刻听到这句话，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但她没有抬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被分配的不是她的命运，而是一具早已无关紧要的躯壳。涅俄普托勒摩斯，那个刚刚手刃了她公公普里阿摩斯的年轻人，大步走上前来。他看着安德洛玛刻那死寂的美貌，眼中闪过一丝征服的快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这份沉重美丽的无措。他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拽起，拖向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战利品堆。

其他的特洛伊贵族妇女也纷纷被瓜分。赫卡柏，年迈的王后，失去了丈夫、几乎所有的儿子和孙子，她被分配给了奥德修斯。这位以智慧着称的伊萨卡国王，看着这位曾经尊贵、如今被苦难彻底击垮的老妇人，眼中没有多少怜悯，只有对“合理份额”的冷静盘算。赫卡柏没有反抗，甚至没有看奥德修斯一眼，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已成废墟的王宫方向，那里面容枯槁，眼神却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深藏着无法磨灭的仇恨与诅咒。

在分配的过程中，也有一些插曲。墨涅拉俄斯找到了海伦。经过一夜的混乱，她依然被严密看管在一顶临时帐篷里。当墨涅拉俄斯再次走进帐篷时，海伦正坐在一张简陋的凳子上。她刻意整理过仪容，洗去了脸上的烟尘，重新梳理了那头令无数英雄倾倒的璀璨金发，尽管发间再无珍贵的首饰。她身上换了一件相对干净的亚麻长裙，虽朴素，却依然勾勒出那惊心动魄的完美曲线。

她的脸庞是苍白的，带着一丝倦怠，如同被风雨摧折过的白玫瑰，但那惊世的美貌并未因此而减损分毫，反而增添了一种易碎的、引人怜惜的脆弱气质。碧蓝的眼眸如同爱琴海最深处的海水，此刻漾动着复杂的水光——有恐惧，有认命，或许还有一丝看到十年未见的丈夫时，难以言喻的波澜。她微微仰起脸，看向墨涅拉俄斯，嘴唇轻颤，似乎想说什么，是辩解，是恳求，还是别的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墨涅拉俄斯看着她，手握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十年的耻辱、愤怒、等待，在这一刻汇聚成汹涌的浪潮，冲击着他的理智。杀了她？还是……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移开了目光，对守卫喝道：“看好她！带回斯巴达，她必须接受全体希腊人的审判！”他选择了将这份“战利品”和她的命运，带回去公开处置。海伦闻言，缓缓低下头，浓密的金色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无人能窥见她此刻真正的想法。

当主要的俘虏和财宝被清点完毕，准备押送上船时，奥德修斯登上一处较高的废墟，开始向集结的希腊联军发表演说。他赞扬了众人的勇武，歌颂了诸神的庇佑，宣告了希腊的彻底胜利与荣耀。

然而，回应他的，并非全是狂热的欢呼。许多士兵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长期征战积累的深深疲惫。他们看着脚下这片化为焦土的富庶土地，看着那些眼神空洞、即将被奴役的特洛伊妇女，看着同伴们裹着白布、即将被火化的遗体，胜利的喜悦似乎被一种无形的沉重所冲淡。他们赢得了战争，掠夺了财富，但十年的光阴、无数同胞的生命，以及某种出征时或许怀有的、更纯粹的东西，似乎都永远留在了特洛伊的废墟与灰烬之中。

舰队开始陆续拔锚起航，载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和镣铐加身的俘虏，驶向阔别十年的故乡。海风拂过，卷起岸边的灰烬，如同无数灰色的蝴蝶，盘旋在特洛伊空旷的海岸线上。一些希腊战士站在船尾，默默回望。那座曾经雄伟的城池，如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冒着黑烟的轮廓，如同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大地之上。

他们离开了，带着胜利，也带着满身的征尘与洗刷不净的血腥气。而特洛伊的故事，似乎随着他们的离去而终结。但命运的织机从未停歇，那些被带走的特洛伊女俘，她们眼中深埋的仇恨与悲伤，如同不死的种子，将被播撒到希腊的各处。卡珊德拉那无人理解的预言，安德洛玛刻那死寂的绝望，赫卡柏那无声的诅咒……所有这些红颜薄命的余韵，都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悄然发酵，成为缠绕在胜利者归途上、挥之不去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