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观世录 第168章 擎天者约，代负苍旻

船只依照涅柔斯晦涩的指引与星空的微光，向着世界边缘的俄刻阿诺斯环河驶去。爱琴海熟悉的蔚蓝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墨蓝所取代，海面变得异常平静，仿佛一面映照着永恒虚空的巨大黑曜石。风停了，浪息了，连海鸟的踪迹也彻底消失。空气凝滞，带着一股不属于人间的、冰冷的沉寂。这里已是已知世界的尽头，再往前，便是环绕大地的原始河流与支撑天穹的支柱所在。

航行了不知多少日夜，远方海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奇景。那并非陆地，而是一片无边无际、连接着天空与海洋的巨大雾墙。雾气并非白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流转不定的、如同极光般的瑰丽色彩，却又蕴含着令人心悸的虚无。雾气之下，墨蓝色的海水缓缓汇入一片更加幽暗、仿佛静止的浩瀚水域——那便是俄刻阿诺斯环河。而在雾气与环河交汇的遥远彼岸，隐约可见一根巨大到超越认知极限的支柱，上抵浑浊变幻的天穹，下插深不可测的环河，仿佛是整个宇宙的承重之骨。那里，便是擎天泰坦阿特拉斯受罚之地。

就在船只即将驶入那片令人不安的、色彩瑰丽的迷雾区域时，涅柔斯最后的警告在赫拉克勒斯耳边回响——“惑人心智的宁静与遗忘的温柔”。他立刻命令船员用蜂蜡封住耳朵，并将自己牢牢绑在桅杆上，严令无论发生任何事，在穿过这片迷雾之前都不得解开。

船只缓缓驶入迷雾。刹那间，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连水流声、船体吱嘎声都归于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若有若无的歌声。那歌声无法用耳朵听闻，却直接在心中响起，缥缈、甜美、充满了无尽的诱惑与安宁。它诉说着放下重担的轻松，回归原始的愉悦，忘却一切烦恼与责任的极乐。伴随着歌声，迷雾中开始浮现出逼真的幻象——郁郁葱葱的仙岛，流淌着美酒与蜂蜜的河流，亲人温暖的笑脸，敌人匍匐认输的景象，甚至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得以实现的画面……

这“温柔的遗忘”之力，远比任何狂风巨浪或狰狞海怪更加可怕。它直接侵蚀意志，瓦解决心。即便封住了耳朵，那源自灵魂的靡靡之音与眼前栩栩如生的幻象，依旧让几名意志稍弱的船员眼神逐渐迷离，脸上露出痴傻的笑容，开始无意识地挣扎，想要脱离束缚，投入那虚幻的极乐之中。

赫拉克勒斯紧守灵台一丝清明，咬破舌尖，以剧痛刺激自己。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前方那若隐若现的擎天支柱，心中反复默念着“金苹果”、“阿特拉斯”、“使命”！他那历经无数次生死考验磨砺出的、如同金刚石般的意志，在此刻发挥了决定性作用。他强行无视所有幻象与诱惑，如同暴风雨中不动的灯塔，指引着船只沿着既定的方向，艰难地穿越这片灵魂的试炼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船只终于冲出了那片瑰丽而致命的迷雾，驶入了相对“正常”的俄刻阿诺斯环河水域。河水幽暗平静，仿佛流淌的液态夜空。天空低垂，不再是熟悉的蔚蓝，而是一种混沌的、仿佛浸透了星辉与暗影的深紫色。远处，那根支撑天穹的巨柱，此刻清晰地矗立在眼前，其庞大令人窒息，仿佛它就是世界的边界。

靠近了，方能看清那并非冰冷的石柱。巨柱的“基座”，是一位半身没入环河水中、肌肉虬结如古老山脉的巨人的宽阔背脊与肩膀。他的头颅低垂，浓密如同森林的头发披散着，看不到面容，只能感受到那股承载了整个苍穹的、无边无际的沉重与亘古的孤寂。无穷星辰的光带如同锁链，缠绕在他的臂膀与躯干上，缓缓流转。他，正是被宙斯罚以永世支撑天穹的泰坦——阿特拉斯。

赫拉克勒斯的船只在这位巨人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他命令船只停在安全距离，独自驾着一叶小舟，靠近那如同大陆架般的巨人身躯。

“阿特拉斯！”赫拉克勒斯运足神力，声音如同雷霆，在这片寂静的环河上空炸响，试图穿透那亿万载背负苍天的麻木与沉寂。

那庞大的身躯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如同山脉苏醒。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残留着泰坦威严的古老面孔。他的眼睛，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面倒映着星辰的生灭与时间的尘埃。他看向赫拉克勒斯，目光中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对“变化”的微弱好奇。

“谁……在呼唤……背负苍穹之人……”阿特拉斯的声音缓慢、低沉，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星辰运行的重量，在这片空间引起细微的震动。

“我是赫拉克勒斯，宙斯之子，奉迈锡尼王欧律斯透斯之命，前来求取赫斯珀里得斯圣园中的金苹果。”赫拉克勒斯仰望着巨人，声音不卑不亢。

“金……苹果……”阿特拉斯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漠然，“圣园……非汝……所能及……拉冬……百首……非汝……所能敌……离开……吧……”

“涅柔斯指引我前来寻你，”赫拉克勒斯打断他，目光锐利，“唯有你，知道通往圣园的安全路径，也唯有你，或许有办法应对那百首巨龙。”

阿特拉斯沉默了，星辰在他肩头无声流转。许久，他那缓慢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古老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路径……我知……拉冬……我可令其……暂眠……但……苍穹在肩……我……无法离开……”

他的目光落在赫拉克勒斯那伟岸的身躯与蕴含着磅礴神力的臂膀上，一个提议，如同早已埋设好的陷阱，缓缓道出：“若……你愿……暂代我……背负这苍天……一刻……我便可……为你……取来……金苹果……”

代负苍天！

这个提议，让赫拉克勒斯心中剧震！背负整个天穹的重量？这绝非人力乃至寻常神力所能企及！但他看着阿特拉斯那亘古不变的身姿，感受着此地无处不在的、世界根基般的沉重威压，他知道，这或许是唯一的方法。

风险巨大。阿特拉斯是否会守信归来？自己能否承受住那连泰坦都视为刑罚的重压？若有不测，是否将永世被困于此，化为另一根支撑世界的“支柱”？

然而，金苹果必须取得。这是他洗刷罪孽、完成救赎的必经之路。

赫拉克勒斯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他没有退缩，沉声道：“好！我愿暂代你背负苍天，但你必须立下斯堤克斯河之誓，取到金苹果后，立刻归来！”

斯堤克斯河，冥界的誓言之河，诸神立下誓言亦不可违背，否则将陷入漫长沉睡。

阿特拉斯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计谋得逞的涟漪。“如……你所愿……我，阿特拉斯，以斯堤克斯河之名立誓……若你暂代我背负苍天，我必为你前往赫斯珀里得斯圣园，取回金苹果，并……归来……”

誓言立下，无形的约束力弥漫空中。

下一刻，阿特拉斯开始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承载了无尽岁月的、象征着整个世界重量的天穹，从他宽阔如大地的肩膀上，移向赫拉克勒斯！

就在那无形的、却足以压垮星辰的重量即将接触的瞬间，赫拉克勒斯爆发出了他生命中最极致的力量！他怒吼一声，全身肌肉膨胀到极限，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血管如同虬龙般凸起！他稳稳地扎下马步，双臂向上，以肩背，迎向了那自创世之初便存在的、最沉重的负担！

“嗡——！！”

当那“重量”真正落下的刹那，赫拉克勒斯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挤压出了躯体！那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法则的、概念的、维系世界存在根基的绝对之重！他的视野瞬间被无数破碎的星辰与扭曲的规则填满，耳中是时空崩裂的轰鸣！他脚下的河水凝固，周围的空间扭曲！他感觉自己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丝神力，都在发出濒临崩溃的尖啸！

但他撑住了！凭借着宙斯血脉的潜力，凭借着十二伟业磨砺出的无匹意志与体魄，他如同另一根新生的天柱，死死地扛住了这片苍旻！尽管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嘴角溢出了一丝金色的血液，但他没有倒下！

阿特拉斯肩头一轻，那亘古的压迫感骤然消失。他活动了一下僵硬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与脖颈，发出一声舒坦至极的、如同大地板块移动般的叹息。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正勉力支撑、面容因极度重压而扭曲的赫拉克勒斯，眼中情绪复杂难明。

“等待……我的……归来……”阿特拉斯说完，不再停留，他那庞大的身躯迈开步伐，踏着俄刻阿诺斯环河的河水，向着圣园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引起环河的微微荡漾。

赫拉克勒斯独自立于环河之中，肩负着整个天穹的重量。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他只能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意志与力量凝聚于一点，对抗着那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将他压垮、同化为世界一部分的绝对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