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观世录 第174章 溪畔低语，心壑微光

赫拉克勒斯迈着沉重的步伐，将那片刚刚经历血火与悲泣的村落抛在身后。村民们的千恩万谢如同粘稠的蛛网，缠绕着他，却无法触及他冰封的内心。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溪水的凉意，与那强盗额骨碎裂时传来的、细微却清晰的触感。力量，这伴随他一生、既赋予他荣耀也带给他无尽痛苦的根源，再次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宣示了它的存在。救人，与杀人，在他手中，似乎只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翻转之间，便是生死之隔。

他刻意偏离了主道，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长满蓟草与野燕麦的小径前行，只想避开任何可能的目光，无论是敬畏的，还是恐惧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扭曲，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然而，一个细碎而执着的脚步声，还是打破了他刻意寻求的孤寂。

他停下，回首。

是那个名叫吕卡尼娅的少女。她跑得有些气喘，浅褐色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脸颊因奔跑而泛红，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粗糙的陶罐。

“英……英雄……”她在他身后数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喘息，将陶罐双手捧起，“村里……大家凑的一点羊奶和麦饼……您……您一定饿了……”

赫拉克勒斯沉默地看着她，看着那双浅褐色眼眸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恐，以及那惊恐之下，顽强闪烁着的感激与一种……近乎固执的善意。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是跪伏在地，而是追了上来。

他没有接，只是问道：“为何跟来？”

吕卡尼娅被他看得有些瑟缩，但依旧鼓足勇气：“我……我看到您在溪边……洗手……您好像……很不开心……”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早熟忧思，“那个坏人……他该死……您救了我们……大家都感激您……真的……”

赫拉克勒斯的目光掠过她单薄的肩膀，望向远方暮色四合的山峦。“我杀了他。”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和杀死其他人，并无不同。”

“不一样的！”吕卡尼娅猛地抬头，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他拿着刀，要杀小托斯！您若慢一步，托斯就……我哥哥……我哥哥就是被他们……”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但强忍着没有哭出来，“您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次，抢走粮食，拉走牲口，稍有不从就……村里好多人都……您今天若不来，我和母亲，恐怕也……”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盈满泪水却努力不让它们落下的眼睛，已经诉说了所有未曾言明的苦难。

赫拉克勒斯看着她，看着这个刚刚从暴行边缘被拉回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份因亲历苦难而格外分明的、对善恶最朴素的认知。她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在他冰封的心湖上，划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沉默地接过那个尚带着她掌心温度的陶罐。罐身粗糙，里面的羊奶散发着淡淡的腥膻气，麦饼也干硬粗糙。但这却是这些刚刚失去一切、朝不保夕的村民，所能拿出的、最诚挚的馈赠。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少了几分冰冷。

见他没有立刻离开，吕卡尼娅似乎胆子也大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地在他下游几步远的溪边蹲下，也掬起一捧清水洗脸，清凉的溪水让她打了个激灵，精神似乎也振作了些。

溪水潺潺，暮色温柔。一时间，只有水流声与远处归巢鸟雀的啼鸣。

“英雄……”吕卡尼娅忽然轻声开口，目光望着流淌的溪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诉说，“有时候……我在溪边洗衣服，看到水冲走泥沙，带走落叶，就在想……要是所有的坏事，所有的伤心，也能像这样被水冲走，该多好……”

她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向赫拉克勒斯，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在暮光中显得格外清澈：“可是……溪水只能冲走表面的脏东西。石头还在那里，水底的淤泥也还在……它们只是……被盖住了。”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觉得……力量也许就像这溪水？它能冲走眼前的坏人，就像冲走水面上的落叶。但……但心里的石头，过去的淤泥……可能……可能需要别的办法？”

她的话语稚嫩，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却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赫拉克勒斯心中那片被力量、罪孽与荣耀交织的迷雾。他一直以为，力量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无论是完成任务，还是铲除邪恶。他依靠它，也被它束缚，更因它那无法区分的毁灭性而痛苦。却从未想过，或许存在着另一种可能，一种能清理“水底淤泥”而非仅仅“冲走落叶”的可能。

他看着手中那块依旧沾染着些许暗红血迹的亚麻布，那是她之前递给他的。血迹已经干涸，渗入纤维，即使用溪水反复搓洗，恐怕也难以完全恢复原本的洁白。

有些痕迹，一旦留下，便是永恒。

但……这布，还能用吗？

他抬起头，望向西边天际最后一抹绚烂的霞光。力量如同这霞光，炽烈，耀眼，能驱散黑暗，也能焚烧万物。而吕卡尼娅口中那“别的办法”，或许就像这即将升起的、清冷的月光，无法带来灼热的光明，却能照亮前路，抚平躁动。

他将陶罐中的羊奶一饮而尽，干硬的麦饼也几口吞下。食物粗糙，却带着人间的烟火气，温暖了他冰冷的肠胃，也似乎驱散了一丝灵魂深处的寒意。

“我要走了。”赫拉克勒斯站起身，将空陶罐递还给吕卡尼娅。

吕卡尼娅连忙接过，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愿众神保佑您一路平安，英雄。”

赫拉克勒斯看着她，第一次，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这个动作几乎微不可察，却让吕卡尼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向着底比斯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沉稳，但肩上的狮皮，在渐起的晚风中，似乎不再显得那么沉重得令人窒息。

夜幕降临，星子初现。清冷的月光洒落大地，为他照亮了前路。

他心中的壑谷依旧幽深，迷雾并未完全散去。赫拉的诅咒，过往的血债，力量的桎梏，依然存在。但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与沉重之中，似乎有了一缕极其微弱的、来自凡俗少女无意间点燃的……微光。

这微光无法驱散所有黑暗，却足以让他看清脚下这一步。

归途尚远，心壑难平。

但至少，此刻，他不再是完全独行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