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书房的门,是在陆然抬手欲叩的瞬间,从里面打开的。
崔琰站在门内,一身官服穿戴得一丝不苟,连腰间玉带都端正得近乎刻板。他面色平静,眼底却带着浓重的疲惫与某种早已下定决心的坦然。看见陆然,他微微侧身:“陆先生,请。”
书房内飘着淡淡的墨香与陈年书卷的气息。窗扉紧闭,将灰霾隔绝在外,却也隔绝了天光,只靠几盏青铜灯盏照明,光线昏黄,在崔琰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陆然径直走到书案前,将怀中那枚镇远侯府令牌轻轻放在摊开的平海郡舆图上,位置恰好压住葬尸谷的标记。
“周捕头死了。”陆然开门见山。
崔琰的目光在令牌上停留一瞬,闭了闭眼:“本官知道。”
“‘恩师之命,不敢违逆’。”陆然盯着他,“崔大人,您的恩师,当朝太傅林文渊,究竟给了什么命令?”
沉默。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崔琰缓缓走到窗边,背对陆然,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先生可知,三个月前,陛下曾在御书房召见恩师与本官?”
陆然不语,等他继续。
“那时北疆冥渊异动已有征兆,钦天监连上三道密折。陛下问策,恩师言:‘冥渊之祸,起于地脉淤塞、怨气积聚,犹如人身痈疽。若以雷霆手段割除病灶,虽有阵痛,可保江山百年安宁。’”崔琰转过身,脸上是苦涩至极的表情,“陛下问:‘何为病灶?’恩师答:‘平海郡。’”
陆然瞳孔微缩。
“陛下默然良久,问本官:‘崔琰,你是平海郡守,你以为如何?’”崔琰的声音开始发颤,“本官跪伏于地,言:‘平海郡七十三万百姓,皆是大夏子民,陛下赤子!岂有因恐痈疽扩散,便断手足、弃子民之理?臣请命,镇守平海,阻冥祸于郡外!’”
“陛下……准了?”
“准了。”崔琰点头,眼中却无半分喜色,“但恩师下朝后,单独留下本官,只说了两句话。”
他顿了顿,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复述那两句话:
“第一句:‘琰儿,为师教你二十年,今日再教你最后一课——为臣者,当知大局。’”
“第二句:‘若事不可为,当行壮士断腕之举。七十三万百姓是子民,大夏亿万黎庶更是子民。孰轻孰重,你要心中有秤。’”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
陆然终于明白,那声叹息里的重量从何而来。那不是郡守对危局的无力,而是一个学生在忠君、爱民、尊师之间,被撕裂的痛苦。
“所以周捕头掩护‘种子’转移,是太傅之命?”陆然问。
“是,也不是。”崔琰走回书案后,从暗格里取出一封密函,推给陆然,“恩师并未明令纵容邪祟。他只是……默许了某些‘必要的代价’。这封密函,是十日前通过铜镜传讯送来的,来自恩师门下一位在钦天监任职的同年。上面说,朝廷已秘密派遣‘镇渊司’精锐北上,但他们的任务,是在平海郡外围布下‘九绝封魔大阵’。”
陆然展开密函,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发青。
九绝封魔大阵——并非用来镇压冥渊,而是用来封锁平海郡全境!一旦冥渊通道彻底打开,大阵启动,整个平海郡将化为绝地,内外隔绝,任何生灵不得出入,直至冥渊气息在封闭空间内自我消耗殆尽,或百年,或千年。
这是要将平海郡,连带着七十三万百姓,作为封印冥渊的……祭品与屏障!
“恩师默许的‘代价’,便是让玄阴教残余,或朝中其他心怀叵测之人,在城内埋下‘种子’,加速冥渊降临的进程。”崔琰的声音冰冷而绝望,“因为按照钦天监推演,若按自然速度,冥渊彻底苏醒还需一月。但陛下与朝中诸公,等不了一个月。北疆军情告急,西境妖族异动,朝廷需要尽快‘解决’平海郡这个隐患,哪怕……是用最残酷的方式。”
他抬起头,眼眶发红:“陆先生,你说,本官该如何选?遵师命,坐视邪祟滋长,最终看着全郡百姓与我一同葬身绝阵?还是抗命,拼死一搏,但若失败……冥渊扩散,祸及数州,亿万生灵涂炭?这杆秤,本官……称不起。”
陆然沉默地看着这位郡守。他能感觉到对方每一句话里的挣扎与真实。这不是虚伪的推诿,而是一个被推上绝境之人的真实痛苦。
“崔大人,”陆然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您问我医者最难的是什么,我说是抉择。但医者还有一条铁律:见死必救。只要有一线生机,便不能放弃眼前这个还在呼吸的生命。至于救了之后,会不会有更坏的结果——那是救了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扉!
灰霾涌入,带着腐朽的气息,却也带进了外面隐约的人声——那是早起的摊贩开始张罗生计,是母亲呼唤孩童,是这座城还活着的声音。
“您听,”陆然说,“这七十三万条命,不是舆图上的数字,是每个早晨会醒来、会饿、会笑、会怕的人。他们信任您这位父母官,把身家性命托付于此。朝廷可以把它当棋子,太傅可以把它当代价,但您——您是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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