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记 第16章 再 次 约 谈

纪检委核查小组收到宋峤邮件的当天下午，花途桌上的内线电话就响了。电话那头是赵朝阳总院办的何秘书打来的，语气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谨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花总，陈组长他们在三楼约谈室等您。”

花途捏着图纸的指尖顿了顿，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火箭推进器参数瞬间模糊成一片。他应了声“知道了”，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挂了电话后，却足足站了半分钟。窗外的秋阳穿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看着那些晃动的光影，忽然想起昨夜桂花林下的风，风里裹着的清甜桂花香，还有宋峤眼角未干的泪。

喉结狠狠滚了一下，他将图纸轻轻放在桌上，指尖划过桌角那枚小小的航天模型——那是他第一个设计的火箭推进器成功发射后，他亲手做的。模型的棱角被摩挲得有些光滑，像他和宋峤这段时间里，被现实磨得遍体鳞伤的感情。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约谈室走去。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里回荡，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悬崖的边缘。

约谈室的门虚掩着，花途推开门进去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茶香。窗帘没有拉死，留了一道窄窄的缝，秋日的天光漏进来，在桌面上那叠厚厚的材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最上面的那张照片，刺眼得让他心口一紧——正是昨夜桂花林下，他低头吻住宋峤的瞬间。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们身上，宋峤闭着眼搂着他脖子，脚边的太子正啃着桂花花瓣，整个画面温馨得像一幅画，此刻却成了刺向他的利刃。

照片旁边，钉着论坛里那些不堪入目的截图，“婚约”，“第三者”，“利益输送”几个字眼被红笔圈了出来，触目惊心。还有一叠打印出来的举报信，没有署名，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个匿名者是谁。

“坐吧。”

杭科院本部的核查小组组长叫陈墨，他是个在纪检系统干了二十多年的老纪检，头发鬓角已经泛白，面色沉稳得像一块经年的青石，不见半分焦躁。他看着花途苍白的脸色，悄悄的微叹了一口气，心里对这位优秀青年最近遇到的困境也是唏嘘不已，他面色温和的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花途，我们坐下说吧。””。

花途拉开椅子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从未弯过的枪。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材料，指尖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一阵细密的疼。

陈墨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给面前的茶杯添了水，水汽氤氲着，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半晌，他才将材料推到花途面前，指尖在那张亲吻照上轻轻点了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花途，我们共事五年，从你进杭科院当实习生，到后来牵头火箭项目，再到现在坐上一院之长的位置，我看着你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你的为人，你的底线，你对航天事业的执念，我和院里的老领导都清楚。这些东西，不是几张照片、几句谣言就能抹掉的。”

花途的喉结又滚了滚，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胀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和宋峤不是谣言里那样的”，想说“那张照片是被人刻意偷拍的”，可话到嘴边，却被陈默抬手打断了。

“你要说的我们都明白，但规矩就是规矩，舆论就是舆论。”陈墨翻开材料的最后一页，语气沉了几分，目光落在花途脸上，带着几分无奈，“9月28日到30日，市场监管部门对峤宇集团的初步筛查结果确实是合规，这一点我们认可，也在向上级汇报。可现在，全网都在传你假分手、私会宋峤，还有人扯出你和崔明山教授的女儿有婚约，说宋峤是插足你们感情的第三者。”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沉重，他想起今天早上他接到崔明山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崔明山说他被记者堵了一整夜，那些人现在都还在大门口蹲守着，他们两老连家门都出不去。崔明山电话里的语气那叫一个痛心疾首，说‘花途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品性纯良，怎么就栽在了儿女情长上？我又是他授业老师，原本是盼着他能做我家女婿，可现在闹成这样，我是真的痛心啊’——这些话，他还特意让自己转达给赵总院，说盼着花途能‘及时醒悟，不要辜负了老一辈的期望，更不要辜负了杭科院对他的栽培’。”

陈墨他太清楚崔明山这番话的虚伪了。崔明山早就打着把女儿嫁给花途的主意，这些年明里暗里撮合，不过是看中了他在杭科院的前途，看中了他手里的火箭项目资源。如今闹出这样的风波，崔明山哪里是真的“痛心”，分明是借着舆论造势，把自己摆在“痛心疾首的长辈”位置上，既撇清了自己，又暗戳戳坐实了“婚约”的谣言，好让花途承受不住压力，彻底承认他与崔敏有婚约关系。这些弯弯绕绕的算盘，哼！他陈墨可是看的清楚明白的很。崔明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可怜了花途和宋峤这对有情人，无辜受到这些风波，现在还被逼到不得不分手的地步！

坐在一旁的赵朝阳也终开口了。他也是看着花途从青涩的大学生一步步走到一院之长位置的，此刻眉眼间满是对他的疼惜，眼底的红血丝藏都藏不住——想来也是为了这事，急的上火了。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力量，没有一丝慌乱：“花途，你是杭科院最年轻的技术骨干，手里攥着的是国家的火箭项目，是几百号科研人员熬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血，是国家的航天事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明白吗？”

花途抬眼看他，赵朝阳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沉甸甸的担忧。

“现在外面的声音太杂，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赵朝阳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就算我们信你，就算纪检组明辨是非，可上级部门要看的是态度，是平息舆论的结果。你想想，火箭项目马上就要进入关键阶段，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任何岔子，尤其是作为总体设计师的你，你一旦出了事，整个工程就全要被搁浅停止了！”他手指弯曲在桌面上敲了几下，声音在安静的房间内回荡。

陈默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花途的心上：“上级已经找院里谈过了，两条路，你自己选。要么，你公开和宋峤彻底划清界限，断绝所有私人和工作往来，把舆论的火灭下去，项目你继续牵头；要么，你坚持不认，我们可以慢慢查，查个水落石出，还你清白。但这期间，Sp2 项目必须停止，所有参与的科研人员都要因你而停下，你本人还得停职配合调查——花途，你自己掂量掂量。”

最后一句话落下时，约谈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风穿过缝隙，卷起窗帘轻轻晃动，光斑在那堆纸质材料上跳跃，像一个个嘲讽的笑脸。

花途的指尖攥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低头看着桌上的照片，宋峤的脸在光影里忽明忽暗，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带着化不开的委屈。

他毕生的梦想，就是看着自己参与设计的火箭一个又一个的冲破云霄，飞向太空。那不仅仅是一个个项目，更是他埋在心底的滚烫信仰，是他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支撑，是他和无数航天人共同的执念。他不能让这个梦想，毁在一场恶意的造谣里。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陈墨和赵朝阳的话，不是逼他，是在保他。他们比谁都清楚这是一场构陷，是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是不知名者在煽风点火，他们不得不做出最稳妥的选择——既保航天项目，也保花途这个人。

停职配合调查，说起来简单，可这顶“作风不正”“涉嫌利益输送”的帽子扣下来，就算最后查清楚是冤枉的，他的职业生涯也会留下一道洗不掉的污点。更别说，火箭项目一旦换人，之前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花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挣扎和痛苦被压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陈墨和赵朝阳，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字字清晰：“我选第一条路。”

陈墨的眼神动了动，赵朝阳的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约谈室的门被推开时，花途的背影挺直得像一杆枪，只是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阳光落在他的肩上，却暖不透他冰凉的骨骼。他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赵朝阳的院长办公室，关上门，提笔写了一份声明。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与宋峤女士早已无任何关系” ，“此前会面纯属意外”，“今后彻底断绝往来”，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像一道道枷锁，将他和宋峤紧紧锁住，又狠狠拉开。

写完最后一个字，花途放下笔，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

赵朝阳看着那份声明，沉默了半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带着几分暖意，声音里满是郑重：“这样，花途，你现在就去酒泉一趟。那边的发射基地有个技术问题需要解决，你去帮他们攻克难关，也顺便散散心。先避开这里的一切围追堵截，我担心别有用心的八卦记者跟综着你，再闹出点什么幺蛾子。”

他顿了顿，目光里带着坚定的力量，压低了声音：“你好好搞项目，你的清白，我们会查清楚。相信组织，相信我们。”

花途看着赵朝阳，眼眶猛地一热。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有沉默的点点头，赵朝阳拍了拍他肩膀，语带疼惜的说：“去吧，注意身体。”

走出院长办公室的那一刻，秋风卷着桂花的残香扑面而来，呛得他鼻尖发酸。他掏出手机，指尖抖得厉害，好几次才点开那个置顶的聊天框。

他盯着那个宋峤头像看了很久，久到眼眶发烫，终于打下一行字：峤峤，我们得再分一次手，这次要做得比上次更彻底。是陈组长和赵总院的意思，他们在保我们。

发送成功后，他又输入了一行字：等我，等风波过去，我一定……

后面的话，他终究没有写完。

他不敢写“娶你”，不敢写“带你去看火箭升空”，不敢写那些藏在心底的诺言。他怕这些话，会成为压垮宋峤的最后一根稻草。

手机揣回兜里时，冰凉的机身贴着滚烫的身体，像宋峤的手，曾那样温柔地抚过他。

宋峤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律师团队开会。会议室里气氛凝重，投影幕布上滚动着峤宇集团官网被黑客攻击的截图，还有员工信息泄露的证据。她握着笔，正听着律师分析起诉方案，放在桌下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出的那行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指尖猛地一颤，握着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宋峤的脸色瞬间惨白，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泛着青白色。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连带着肩膀都在微微颤动。

深吸一口气，她弯腰捡起笔，指尖冰凉得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继续。”

会议继续进行，可宋峤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花途的那行字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再分一次手”，“做得更彻底”，每一个字都像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疼得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想起昨夜桂花林下的吻，花途的唇带着微凉的温度，他的指尖扣着她的后颈，力道带着压抑了十天的急切。他说：“我只要看到你好好的，就够了。”她当时还笑着回他：“你也是，别太累了。”

原来，有些话一说出口，就成了再也无法实现的奢望。

会议结束后，宋峤让所有人都先离开，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窗外的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她看着那轮落日，忽然想起不久前的日子里，她和花途在家里阳台上看朝霞看日落的场景。那时候，他们只是一对纯粹的情侣，没有经济感情纠葛，没有藏在暗处的利箭，也没有子虚乌有的造谣，很多次花途指着那轮金乌，眼里闪着光：“往后余生里，我要陪你看无数个日落日出，我还要让由我设计的更多火箭，从这里飞向太空，飞得更远更久。”

那时候的风，也是这样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们眼底的幸福和憧憬。

宋峤抬手捂住脸，指缝里传来温热的湿意。她想起桂花林下的那个吻，想起花途眼底的眷恋和压抑，想起他说的那句“我只要看到你好好的，就够了”。她更明白，陈墨和赵朝阳的用意——他们不是不信花途，是在这盘乱棋里，用最稳妥的方式，护住了花途，也护住了她。

原来，有些时候，爱不是紧紧抓住，不是抵死纠缠，而是不得不放手。有些时候，清醒的退让，不是懦弱，是为了更长远的坚守。

第二天一早，杭科院和峤宇集团的官方微博几乎同时发布了声明。

杭科院的声明里，字字句句都透着冰冷的距离：“花途同志已与宋峤女士彻底断绝所有私人及工作往来，后续双方合作将由第三方团队全权接手，项目核心技术不受影响，各项工作将按计划稳步推进。”

峤宇集团的声明里，态度同样决绝：“公司与杭科院的合作，将严格按照公开招标流程推进，宋峤女士本人将不再参与任何对接工作，相关技术参数均已备案公示，接受社会各界监督。”

两份声明措辞冷静，逻辑严密，既给了舆论一个交代，也暗暗守住了各自的底线。

微博上的舆论暂时平息了些，那些骂宋峤“第三者”的声音弱了几分，不少人开始理性分析：“杭科院的回应很体面，不像是急着甩锅的样子”，“花途是航天骨干，院里不可能轻易放弃他”，“说不定真的是有人刻意搞事，带节奏”。

只有独居在出租屋的韩雪，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两份声明，气得狠狠摔碎了手里的咖啡杯。陶瓷碎片溅了一地，褐色的咖啡渍在白色的地板上晕开，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她死死盯着屏幕上花途的名字，眼底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她要的不是这个结果，她要的是宋峤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是她和花途永远不再可能在一起，要让宋峤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而此时的花途，已经踏上了前往酒泉的飞机。落地后，他直奔发射基地的实验室，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发射塔的轮廓。戈壁滩的风很大，吹得他的头发乱飞，手机里，宋峤回复的消息只有两个字：我懂。

花途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他知道，这个“懂”字背后，藏着多少委屈和隐忍，藏着一夜的辗转反侧，藏着多少无需言说的默契。

他抬手摸了摸手机屏幕上宋峤的头像，指尖的温度，像是能透过屏幕，触到她的脸。

杭州之门的峤宇集团里，宋峤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份冰冷的声明看了整整一下午。太子不知何时跳上了办公桌，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着她的手背，软乎乎的触感带着一丝暖意。宋峤再也忍不住，伸手抱住那团毛茸茸的暖意，将脸埋入太子厚实绵密的皮毛里，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任由泪水打湿太子的绒毛。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秋风里摇摇欲坠的桂花枝。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酒泉的戈壁滩上，落日熔金，染红了半边天；杭州的写字楼里，残阳如血，映着宋峤孤单的身影。

花途和宋峤，隔着大半个中国的距离，看着同一个落日。

他们都知道，这场二次“假分手”，是比上一次更难捱的硬仗。往后的日子里，他们不能见面，不能联系，甚至在公开场合遇见，都要装作形同陌路。

他们的爱情，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藏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但他们也都在心里，默念着同一句话。

等风波过去，等真相大白，我们一定要，再好好拥抱一次。

窗外的风，带着桂花的残香，悄悄吹过杭州的街巷。而酒泉的风，正卷着戈壁的沙砾，吹向那座矗立在落日里的发射塔。

风里，藏着他们未说出口的诺言，和遥遥无期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