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从谦从净乐司末等伶人擢升为御前近侍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晋阳宫闱深处激起了远比庆云殿生辰宴上更剧烈、也更持久的涟漪。
净乐司内,众人的态度一夜之间判若霄壤。那些曾对他呼来喝去、冷嘲热讽的同伴,如今再见他时,脸上无不堆起混杂着敬畏、嫉妒与谄媚的复杂笑容,口中“郭公公”、“郭师傅”叫得亲热无比,仿佛过往的欺凌从未发生。管事太监更是亲自将他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收拾好,满脸堆笑地送他出门,言辞间尽是“日后发达了莫忘了提携旧人”的暗示。只有胡师傅,在他临行前,将他唤至僻静处,沉默地看了他许久,最后只沙哑地说了三个字:“慎,再慎。”便转过身,佝偻着背,走回他那间弥漫着陈旧气息的小屋,再未回头。
郭从谦对着胡师傅的背影,深深一揖,眼眶微热。他知道,这一别,师徒名分虽在,但往后境遇已是云泥之别,再想如从前那般日日受教,怕是不能了。
他被安置在靠近帝王日常起居的“紫宸殿”侧后一处专供御前内侍、伶人居住的配殿中。房间不大,却洁净整齐,有独立的床铺桌椅,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盆(虽非取暖季,但显是规格所致),比起净乐司的大通铺,已是天上地下。更有两名年纪相仿的小宦官被指派来“伺候”他——说是伺候,更多是监视与引导。他们教他御前行走站立的规矩,觐见回话的礼仪,甚至如何揣摩圣意、分辨何时该奏乐、何时该噤声。
“郭师傅,”其中一个小宦官压低声音,带着讨好又神秘的语气,“在御前当差,最要紧的是‘眼色’。陛下眉头一舒,便是龙心愉悦,或可进言请奏;陛下指尖轻叩,便是有些不耐,需得赶紧收声;陛下若沉默不语,望着远处,那便是心有国事烦忧,万万不可打扰,连呼吸都得放轻些……”
郭从谦听得心惊胆战,将这些“金科玉律”牢牢记住。他深知自己一步登天,根基浅薄,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行动举止刻意模仿着那些资深御前内侍的恭谨与利落,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李存勖留他在身边,起初确实是一时兴起。觉得这伶人琵琶弹得清新,心思也巧,放在眼前,闲暇时听上一曲,聊解政务烦闷,也算雅事一桩。慕容芷虽心中隐有不安,但见郭从谦行事越发谨慎低调,规行矩步,并无任何逾矩或谄媚之举,那点疑虑也稍稍放下,只叮嘱身边得力的宫女多加留意。
起初几日,郭从谦只是随侍在侧,并非常时演奏。李存勖批阅奏章至深夜时,他会奉命在殿角轻声弹奏一些舒缓平和的古曲,如《幽兰》、《鹿鸣》的片段,琴音袅袅,有助于放松心神。李存勖与近臣议事间隙,偶尔也会让他奏上一段轻松的小曲,活跃一下沉闷的气氛。郭从谦牢记胡师傅和苏舜卿的教诲,绝不炫技,只选择那些旋律优美、意境恬淡、绝不会引起任何联想的曲子,指法力求干净精准,情绪收敛得恰到好处。
他的分寸感把握得很好。既展现了价值,又不至于惹眼。李存勖对他这份“懂事”颇为满意,偶尔兴致来了,会随口问他一两句关于乐曲的典故或技法,郭从谦总能依据胡师傅所授,给出清晰而谦卑的回答,既不显得无知,也不卖弄学识,更绝口不提自己师从何人、如何习得。这让李存勖觉得此子不仅技艺可取,心性也算沉稳。
然而,御前终究是是非之地。郭从谦的骤然得宠,不可避免地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也引来了更多审视与算计。
一些原本有机会接近御前、以技艺博取君心的伶人乐工,对他暗生嫉恨。朝中某些善于钻营的官员,见他似乎简在帝心,也开始尝试着通过他来迂回地打探消息或传递“善意”——当然,都被郭从谦战战兢兢、装傻充愣地挡了回去。后宫之中,一些妃嫔见帝后似乎都对此伶人略有青眼,也存了或拉拢、或利用、或试探的心思。
这一日午后,李存勖小憩醒来,精神稍复,忽觉殿内有些闷热,便信步走到殿外廊下,凭栏远眺。初夏的阳光已有几分灼意,庭中树木葱茏,蝉鸣初起。慕容芷陪在他身侧,手中轻轻摇着一柄团扇。
“近日政务繁杂,北边契丹虽遣使,却言辞闪烁;河东赈灾款项拨付,又被层层克扣;各地藩镇的奏表,尽是些歌功颂德、索要钱粮的套话……”李存勖揉了揉眉心,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这皇帝,当得也甚是乏味。”
慕容芷柔声劝慰:“陛下乃天命所归,肩扛社稷,自然劳心。但凡事总有解决之道,陛下还需保重龙体。”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廊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郭从谦,忽然心念微动,轻声道:“陛下既然烦闷,何不听支曲子疏散疏散?郭从谦在此,他的琵琶,倒是清心。”
李存勖闻言,看了一眼垂手肃立的郭从谦,点了点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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