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的日子,因着那简陋“琴坯”和断续琴音,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以往沉重压抑的节奏。雨雪暂歇的午后,或是完成当日定额后短暂的黄昏,那破旧棚子下,渐渐成了苏舜卿与郭从谦心照不宣的“授课之所”。
苏舜卿起初并无明确的教学意图。她弹琴,更多是为了排遣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孤寂与恨意,也是为了在那粗糙的弦木之间,寻找一丝与过往那个“才情卓绝的苏舜卿”尚未完全割裂的维系。郭从谦的出现与痴迷,起初只是个意外,一个安静的听众。
但渐渐地,她察觉到了不同。
这个少年,并非仅仅是在“听”。当她的指尖抚过那不成调的丝弦时,她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灼热与专注,那视线几乎要粘在她的手指上。他偶尔会发出极轻的吸气声,在她做出一个特别精妙的(尽管受乐器所限效果大打折扣)指法衔接时;或是眉头紧锁,在她刻意放缓、展现某个复杂“吟猱”技巧的细微力道变化时,仿佛在拼命理解、记忆。
有一次,她弹完一段颇为考验左手按音力度的《胡笳十八拍》残段(这曲子悲怆激越,与她的心绪隐隐相合),因为木板太硬,丝弦又滑,她的左手无名指在用力按压后,被粗糙的琴弦边缘勒出一道深深的白痕,几乎破皮。她放下手,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指关节。
一直屏息凝神的郭从谦,目光立刻落到了她手指的那道白痕上。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关切的话,但最终没敢出声,只是眼神里流露出清晰的担忧与……一丝心疼?随即,他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双因为连日挑水劈柴而同样布满细小伤口和茧子的手,默默地将手指蜷缩起来,又慢慢松开,仿佛在模拟什么。
这个小动作被苏舜卿收入眼底。
又一日,她随意弹了几个散音,然后停下,状似无意地问:“你可知,琴之七弦,宫、商、角、徵、羽、文、武,各自对应何种性情?在乐曲中,又常司何职?”
郭从谦正在努力回忆她刚才一个“轮指”的节奏,闻言一怔,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窘迫与焦急。他张了张嘴,努力从记忆深处挖掘师父零星提过的知识:“宫弦……好像最厚重,是……是主音?商弦……清亮些?角弦……”他越说越没底气,声音低下去,脸也涨红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破旧的衣角。“师父……师父教得杂,我又笨,没记全……”他垂下头,肩膀微微垮下,那副又羞惭又渴望知道答案的模样,像极了课堂上答不出问题、生怕先生失望的懵懂学子。
苏舜卿看着他。少年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睫毛低垂,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她心中那潭死水,似乎被投下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几乎察觉不到的涟漪。
“宫音浑厚,如君,定曲之基;商音清厉,如臣,辅佐铿锵;角音圆长,如民,平和温润;徵音焦烈,如火,激越昂扬;羽音润下,如水,幽咽婉转。”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陈述最寻常的事实,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哪怕是曾经)传授知识时固有的权威感,“文、武二弦,增其变化,补其不足。此七音协和,方能成曲。非仅记其名,须知其性,辨其声,明其用。”
郭从谦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崇拜。他听得极其认真,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默念她说的每一个字。这些知识,师父或许提过一星半点,但从未如此系统、清晰、直指核心地阐述过。他感觉一扇从未向他敞开过的、真正的音乐理论大门,在这简陋破败的棚子下,被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
“多谢姐姐教诲!从谦……从谦记下了!”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烧焦的木炭(那是他偷偷从灶膛里扒出来的)和一片稍平整的碎瓦片,竟是想当场记下。
苏舜卿的目光落在那粗糙的“纸笔”上,停顿了一瞬。她没有阻止,只是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语调说:“今日便先说这些。你既有些耳力,下次我弹时,可试着辨一辨,何处用了宫音的稳定,何处以商音挑起变化,角音如何连接过渡,徵羽二音又如何渲染情绪。”
“是!从谦一定仔细听!”郭从谦用力点头,眼神灼亮,如同暗夜中点燃了两簇小火苗。
自那日起,一种无言的默契在教学间形成。苏舜卿的“传授”依旧看似随意,往往兴起而发,点到即止。她不会系统地教授乐谱,也不会督促练习,但会在弹奏某些技巧性较强的段落时,刻意放慢速度,甚至重复一两遍,手指的动作也更加清晰外放。有时,她会突然停下,问郭从谦:“方才那一处‘叠涓’,你听出几声?力道如何变化?”
郭从谦总是精神高度集中,拼命调动所有的听觉和观察力,小心翼翼地回答。答对了,苏舜卿不会有表扬,只是淡淡“嗯”一声,继续往下;答错了或答不出,她会用更简练的语言或再次示范,指出关键,然后不再多言,留他自己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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