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上的字迹早已随风化灰,苏晚音没再多看那江面一眼,转身挑帘入了排练舱。
舱内没点大灯,只留了几盏昏黄的油灯贴着墙根如豆般闪烁。
那把刚刻了“共鸣契纹”的主琴被架在正中央,琴身在阴影里泛着冷硬的光泽。
“围着坐。”苏晚音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把冰碴子,让原本还想问话的小桃枝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十六名核心弟子,连带着还在发抖的阿苦,迅速围成了一个圈。
苏晚音没拿剧本,也没起范儿,只是盘膝坐下,将右手五指毫无花哨地按在琴底那处繁复的契纹上。
“闭眼。”
命令落下,舱内陷入死寂,只听得见船底浪花拍击的闷响。
“别想戏词,别想身段。”苏晚音闭着眼,语调低缓,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又像是在撕开每个人心底刚结痂的疤,“想想那年冬天,你们娘亲病重没钱抓药的那一夜。想想被主家像条野狗一样逐出大门时,包袱里只剩的那半块发霉的馊馍。”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鼻息,接着,空气里多了一股咸涩的味道。
小桃枝的肩膀开始剧烈耸动,指甲在膝盖的布料上抓出了几道白痕;阿苦死死咬着下唇,掌心被掐出了血。
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绝望,顺着他们贴在地板上的身体,一点点汇聚向中央的那把琴。
“铮——”
沈砚秋坐在琴侧,没有看谱,长指在弦上骤然一拨。
不是流畅的旋律,而是一声近乎撕裂的闷响,那是《霓裳谱》中被柳家删去的那个断章。
音波炸开的瞬间,契纹微亮。
苏晚音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眼前的黑暗瞬间被一副惨白的画面撕碎。
那不是戏台。
是一座荒凉的冷宫阶前。
那个身披华服的女人跪在地上,没有掩面痛哭,也没有梨花带雨。
她只是呆呆地俯下身,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颤抖着去捧那一地被兵靴踩碎的梨花瓣。
泥泞的落花缝隙里,露出一角被血水浸透的戏票。
那戏票样式古旧,边角虽残,却清晰可见那个苏家班特有的“苏”字徽记。
画面一闪而逝,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舱内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咳咳……”
一阵浓郁的苦药味随着舱门的推开涌了进来。
孙婆婆端着一只还在冒着热气的黑陶药碗,脚步无声地走了进来。
她扫了一眼满头冷汗、还没从幻象里缓过神来的众人,默默将药碗搁在琴案一角。
药气氤氲,冲淡了舱内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哭错了。”
那是一个极沙哑的声音,像是两块粗砂纸在摩擦。
众人惊愕抬头。
自从入社以来,除了偶尔几声含混的嗯啊,谁也没听过这负责熬药的哑婆婆说过一句整话。
孙婆婆没理会那些见鬼般的眼神,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还在抽噎的小桃枝,那根枯树枝般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丫头,你刚才哭的,是你娘死前手里那根断簪子,不是杨贵妃。”
小桃枝一愣,连眼泪都忘了擦。
“哭戏若是假的,演也就是演个皮相。可若是真的……”孙婆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残缺的牙,那表情似笑非笑,“伤的是自己的筋脉。要把自己的魂儿抽出来,塞进那个死人的壳子里,再借她的眼流你自己的泪。这若是弄岔了,震碎的不是这琴弦,是听戏人的心窍。”
这哪里是那个只会熬药的聋哑婆婆,这分明是个深谙戏理的老鬼。
苏晚音猛地睁开眼,眼底那抹猩红还未褪去。
她一把抓起案上的朱砂笔,在摊开的残谱被删改处狠狠画了一个圈。
“婆婆说得对。”她声音冷冽,“柳家改的‘霓裳垂泪’,那是给男人看的媚态,是撒娇,是求怜。而原本的‘贵妃泣血’……”
她笔尖一顿,力透纸背:“泣血不是演悲。是把那口血生生咽回去,让它在肚子里滚上一圈,烫烂了五脏六腑,再化作干涩的火,从眼睛里硬挤出来。”
她猛地抬头,目光扫过众人:“手叠琴身,齐诵此句——‘血泪非泪,乃心头余烬’!”
十六只手掌层层叠叠压在琴弦之上。
并没有人真正拨动琴弦,但随着那句念白出口,琴箱内部竟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嗡鸣。
那是木头在震颤,是空气在共振。
“噗——”
墙角的几盏油灯像是受了什么刺激,齐齐爆出一朵灯花。
火苗猛地窜高三寸,将原本昏暗的船舱映得一片血红。
“这……这是……”阿苦的手抖得像筛糠,他另一只手正拿着那卷刚从胭脂匣里拆出来的竹简。
他疯狂地对照着手里的《霓裳谱》残页,又哆哆嗦嗦地去翻另一本从百戏空间里抄录出来的《面相律》。
“班主!我对上了!”阿苦的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而变调,“柳家那帮孙子太阴了!他们改掉的‘垂泪’句,运气的路子全是避开眼周大穴的,那是养生戏!可这原始谱上的‘泣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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