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空气里混着一股子酸腐的皂角味,还有成年累月阴干不了的霉气。
苏晚音缩着脖子,手里端着半盆浑浊的浆水,指尖被冻得像红萝卜。
她也是豁出去了,拿半袋子上好的烟丝才换来这杂役的身份。
周遭是一片死寂的忙碌。
捣衣杵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沉闷单调,像是在给这死气沉沉的日子数着倒计时。
她低着头,借着分发衣物的空档,余光像钩子一样在西厢那排石槽边扫过。
一个,两个,三个。
第三个石槽前,坐着个裹着灰头巾的妇人。
背影佝偻,却坐得极稳,跟旁边那些恨不得把腰弯进盆里的苦力截然不同。
那妇人的手悬在空盆上,一下一下地划拉着。
苏晚音心里咯噔一下,借着弯腰放盆的动作,死死盯着那双手。
那根本不是在搓洗。
食指横撇,中指回勾,无名指顿挫。
这指法……
苏晚音脑海里那本被翻烂了的《伶官策》瞬间翻到了第一页。
那是起首句“凡为伶者,先正其骨”的笔顺。
这妇人手里没笔,也没墨,她在空气里写书。
确认了。
入夜,掖庭的风比外头更硬,刮在脸上像刀片。
苏晚音借口送错了衣单,又混了进去。
趁着巡夜嬷嬷打盹的功夫,她摸到了那一排晾衣架下。
那件灰布衣衫还湿着,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水。
她摸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铜哨碎片,那是之前那儒生给的信物残片,飞快地缝进了衣裳下摆的折角里。
做完这一切,她蹲在暗影里,指节在晾衣杆的木桩上轻轻叩击。
哒,哒,哒。
哒——哒——
三短两长。
那边的阴影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风吹动湿衣的扑啦声。
苏晚音没敢久留,转身没入黑暗。
第二天清早,晨钟刚敲过三下。
苏晚音顶着俩黑眼圈,混在收衣裳的队伍里再次路过。
那件灰布衣裳位置变了。
它被人刻意挪到了暴晒架的最外侧,晨光最先打到的地方。
风一吹,衣摆翻飞,露出了原本藏在内衬里的一块补丁。
那补丁上有几道像是被炭条随手划过的痕迹,看着像污渍,但在行家眼里,那笔锋凌厉得吓人。
“陶砖九转,血引三更。”
苏晚音捏着衣单的手指猛地收紧。
对方不仅听懂了哨音,甚至反向破译了她还没来得及说的下半句密语。
真正的《乐府源流》根本不在什么册子里。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历代守秘者的记忆、肌肉本能,甚至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才是那本真正的“书”。
回到晚音社,苏晚音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连灌了两大杯凉茶才把心里的躁动压下去。
既然网已经织好了,那就该收鱼了。
“桃枝,把大家都叫来,正堂议事。”
半个时辰后,晚音社紧闭的大门内,一群人围着几张摊开的图纸。
“新戏《双姝怨》,咱们不唱老的,要改。”苏晚音指着图纸上那些繁复的戏服花纹,“这些云纹袖口,都要重新绣。”
她拿出一根特制的针,针尖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光。
“每一针的长短、疏密,都要严格按照我画的格子来。老葛,这活儿细,你盯着点。”苏晚音看向角落里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老绣工,“用‘盲文解法’倒着推,只要有一针不对,这图案摸上去的手感就不对。”
这哪里是绣花,分明是在把音符绣进衣服里。
小桃枝抱着琵琶,一脸懵懂:“师父,这戏服是有什么讲究吗?”
“讲究大了。”苏晚音笑了笑,那笑意却没达眼底,“还有你,从今天起,每天练嗓子的时候,要在‘羽调’之后,强加一段极高频的哨音。”
“啊?那样很难听诶,像指甲刮琉璃。”小桃枝皱眉。
“就要那个声儿。”苏晚音淡淡道,“那声音能震碎杯子,也能让人……脑仁疼。”
尤其是那些长期服用药物、被人用特殊手段控制了心神的“死士”。
这在百戏空间里叫“声波干涉”,放在这儿,就是抓鬼的照妖镜。
彩排定在午后。
日头正毒,蝉鸣聒噪。
春燕依旧是一副勤快模样,端茶倒水跑得比谁都快。
等到合唱环节,小桃枝深吸一口气,那段极尖锐、极诡异的哨音混在激昂的鼓点里冲了出来。
苏晚音坐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茶杯,目光却像鹰一样锁定了春燕。
那哨音响起的瞬间,春燕正在倒水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泼在了手背上,她却像是毫无知觉,反而是痛苦地捂住了额角,整张脸瞬间煞白,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哎呀,我这头……”春燕身子晃了晃,扶着桌角就要往下滑。
“怎么了这是?”苏晚音放下茶杯,一脸关切地迎上去,“是不是中暑了?”
“许是……许是乍冷乍热的,有点晕。”春燕强撑着挤出一个笑,眼神却有些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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