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没散,反而裹挟着那股焦糊味往人骨头缝里钻。
德胜门的箭楼根底下,灯娘子没跟那帮疯了一样庆祝的百姓凑堆。
她把自己缩成一只灰不溜秋的鹌鹑,趁着巡防营被人群冲散的空档,蹲在一滩还没燃尽的蓝色油渍边上。
这油不对劲,凉得扎手,不像火油,倒像是刚从冰窖里刨出来的猪油膏。
她从怀里摸出个缺了口的破陶碗,手脚麻利地在那滩幽蓝的泥泞里舀了一勺,动作熟练得像是当年在苏家班后厨偷尝高汤。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只会烧火的粗使丫头,亲眼见过孙婆婆在后台熬这种“冷焰膏”。
那老婆子嘴严,手里却不藏私,熬膏的时候总念叨:“这玩意儿也是个两面派,见火是蓝,见酸显墨。”
灯娘子四下瞄了一眼,确定没人注意,才小心翼翼地把那那一碗混着泥沙的蓝油倒进随身的粗布袋里。
这布袋原本是装干粮的,现在沉甸甸地坠在腰间,像是揣了块烫手的炭。
她记得孙婆婆的方子,这油要是肚子里真藏了货,拿醋一激,什么牛鬼蛇神都得现原形。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热闹是别人的,严嵩然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扔在雪地里。
那本被他视若性命的《正音律典》此刻就像只溺死的耗子,湿哒哒地瘫在他膝盖上。
封皮上的蓝绸子被灯油浸透,染成了一块难看的黑斑,里头的墨迹更是晕得亲娘都不认识。
严嵩然的手在抖,不是冻的,是吓的。
他猛地想起这书的夹层里还塞着样要命的东西——当年构陷苏家班那几封伪造书信的底稿抄录。
那是他留给自己的保命符,也是控制下面人的把柄。
他疯了一样去抠书脊的缝线,指甲劈了都顾不上。
湿透的纸浆脆弱得像豆腐,被他粗暴地一扯,“刺啦”一声,露出了里面的夹层。
空的。
也不全是空的。
原本藏纸条的位置,被那霸道的灯油蚀出了一个大洞,只剩下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残纸粘在浆糊上。
严嵩然凑近了死命地看,那上面隐约还留着半个模糊的指纹印。
红色的,箕形纹。
严嵩然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指纹他太熟了,每天给他磨墨递茶的那只手——裴砚之,那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也是这本《正音律典》唯一的经手人。
就在严嵩然捧着烂书发癔症的时候,高公公正面无表情地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清扫地上的污渍。
“手脚轻点,别把这祥瑞之气扫没了。”
他嘴上这么说,脚尖却看似无意地踢开一块地砖缝里的碎石,弯腰极快地捻起一片沾满了油渍的桑皮纸。
动作快得连袖口的褶子都没乱。
回到龙椅旁,高公公借着给皇帝添茶的功夫,那片桑皮纸顺着袖管滑进了御案的阴影里。
“万岁爷,”高公公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嗓子里含了口沙,“刚才老奴闻着这灯油味儿,倒是想起了一桩旧事。当年‘校勘司’那场大火,废墟里头刨出来的账册,也是这股子特殊的焦酸味。”
皇帝那双在那冕旒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顿了顿。
那里有个极隐蔽的暗格,里面躺着半截烧焦的梨木尺。
那是先帝爷留下的遗物,也是校勘司唯一的证物。
台阶之下,夜玄宸踩着那满地的狼藉,一步步走到苏晚音身侧。
他身上那件玄色的锦袍也被雾气打湿了,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没多废话,直接递过去一个光秃秃的灯笼骨架。
“灯娘子留给你的。”
苏晚音接过那骨架,上面糊的纸早就烧没了,只剩下几根焦黑的竹篾。
但这竹篾内侧,却被人用极其锋利的刀刃刻了一行比蚂蚁腿还细的小字。
“油中有字,醋可显之。”
字迹潦草,那是灯娘子没读过书的笔触,但这刻痕的深浅和走势——刀口向内倾斜三分,起笔重落笔轻。
苏晚音指尖在竹篾上轻轻摩挲,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这刀工,跟她空间里那本墨痕书屋拓片上的笔法一模一样。
那是当年“校勘司”专用的刻刀法,为了防止有人篡改典籍,连刻字的刀口角度都有严格规定。
灯娘子怎么会懂这个?
不对,灯娘子不懂,是有人教过她,或者……她在哪里见过这种刻法。
苏晚音深吸一口气,把那骨架收入袖中。
她转过身,没去管那些还在欢呼的百姓,而是径直走向了台阶上那个失魂落魄的老人。
严嵩然还在那儿跟那本烂书较劲,察觉到面前落下一片阴影,茫然地抬起头。
苏晚音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弯腰,伸手,直接从他膝盖上抽走了那本湿透的《正音律典》。
“还给我!那是礼部的……”严嵩然下意识地想抢。
苏晚音退后半步,当着文武百官和这满城百姓的面,哗啦一声翻开了那本被奉为圭臬的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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