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她这细微却剧烈的震动,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凑到唇边,姿态优雅地轻轻吹了吹飘散的热气,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彩的语调,缓缓说着:
“朕八岁那年初夏,贪玩,趁着嬷嬷不注意,偷偷爬上了御花园那座最高的太湖石假山,想摘顶上的那窝雏鸟。结果脚下一滑,从上面摔了下来,右边的膝盖磕在石头上,当下就破了皮,鲜血直流,肿得老高。”
他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汤,继续道,“您当时正在与命妇们说话,闻讯赶来,跑得钗环都松散了。您一把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朕,脸色煞白得吓人,斥责宫人照看不周的声音,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后来,您亲自用温水给朕清洗伤口,拿着金疮药,一点点小心地撒上去,朕记得……您的手,一直抖得厉害,比朕哭得还厉害。”
“十岁那年冬天,朕染了风寒,来势汹汹,连续三日高烧不退,人都烧得有些迷糊了。您就守在朕的榻前,整整三日,未曾真正合眼。太医署开的每一剂方子,您都要亲自看过,反复询问药材的性味归经,确认无误才肯让人去煎。喂药,您要亲自试过温度;擦身降温,您也从不假手于人……朕昏昏沉沉间,总能感觉到一只冰凉而柔软的手,时不时地探上朕的额头。”
“十二岁,朕第一次正式学习骑射。那匹小马驹性子烈,朕没能驾驭住,从马背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虽无大碍,却也吓得不轻。您得知后,当着众人的面,以‘教导不力’为由,罚了那位资深武师傅半年的俸禄,以示惩戒。可晚上,您私下里来到朕的寝殿,屏退了左右,摸着朕的脑袋,语气是难得的温和,您说:‘摔疼了吧?不怕,哀家的烬儿,是最勇敢的,下次一定能骑得很好。’”
他一桩桩,一件件,不急不缓地诉说着那些早已被遗忘在岁月长河深处、蒙上了厚厚尘埃的、属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琐碎往事。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怀念?
他没有提及任何一个字关于她后来的转变——
没有提她如何为了稳固权力,将他一步步架空,变成她垂帘听政的傀儡;没有提她如何与谢慎等宦官权臣内外勾结,如何在朝堂之上对他步步紧逼,极尽羞辱打压之能事;
没有提她如何用那些阴损的精神控制和偶尔的**惩罚(比如长时间的罚跪、或是“不小心”打翻的滚烫茶水),将他逼至绝望崩溃的边缘;更没有提那冰冷刺骨的玄铁锁链,那扎入穴道、痛彻骨髓的淬毒银针,那无数个在恐惧与怨恨中睁眼到天明的夜晚……
他只说那些“好”的。
只说那些或许连吕氏自己都早已选择性遗忘、甚至在内心里将其视为软弱和耻辱的、属于“母亲”这个角色的、零星而短暂的瞬间。
然而,正是这种“不恨”,这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这种刻意回避了所有苦难与背叛、只聚焦于早已逝去的微弱温情的“忆往昔”,让吕氏感受到了一种比诏狱中任何酷刑都更彻骨、更无处遁形的寒冷和痛苦!
如果他恨她入骨,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用最严厉的刑罚折磨她,甚至亲手将她斩杀,那都还在她的预料和某种程度上的“理解”范围之内。那至少证明,他们之间,无论扭曲到何种地步,依旧存在着激烈的情感联结,哪怕是纯粹负面的。恨,从某种角度而言,也是“在乎”的一种极端而畸形的形态。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坐在这里,用这种方式,将那些她早已主动抛弃、践踏、并引以为戒的“温情”与“软肋”,一点一点,不容抗拒地挖掘出来,清晰地、细致地摊开在她面前,强迫她去面对。他是在用这些她无法否认的过去,用这种最平静的姿态,告诉她——
你看,你曾经也并非天生冷酷,你曾经也给过朕一点点属于母亲的、真实的光和热。是你自己,在权力的诱惑与内心的**驱使下,主动选择了背弃这些,亲手把这一点点光彻底掐灭,把朕,也把你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种清醒的认知,这种对自身选择与人性沦丧的被迫反思,比任何直接的仇恨与报复,都更让她无法承受!它否定的不是她的罪行,而是她作为“人”的根基,否定了她几十年来为自己所有冷酷无情、所有阴谋算计所精心构筑的一切借口与理由!
吕氏的呼吸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而粗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试图竭力维持的最后镇定与高傲,在萧烬这看似温和、实则刀刀见血的“回忆杀”中,开始寸寸碎裂,土崩瓦解。
那些被她刻意压抑、遗忘在灵魂最阴暗角落的、属于“母亲”的本能与残存的情感,如同沉埋地底的死灰,在这一刻被强行引燃,沉渣泛起,与后来那个权欲熏心、冷酷无情、视亲子为工具的“太后”形象激烈交战、互相撕扯,几乎要将她的精神世界彻底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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