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了,心却仿佛被留在了那片空旷的终点。激动与狂喜,如同烧沸的水,在顶点翻滚之后,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温热的、弥漫在四肢百骸的平静。周凡没有在终点碑前过久停留,他驾驶着房车,在哈巴河县找到了一处僻静的、靠近额尔齐斯河河湾的营地。他需要像一头经过漫长迁徙的野兽,找到一个安全的巢穴,舔舐皮毛,反刍记忆,让过度兴奋的神经和疲惫不堪的身体,都慢慢地、彻底地松弛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他刻意避开了所有与旅行博主相关的事务。没有规划路线,没有查看账号数据,甚至很少拿起相机。他只是带着元宝,像当地最普通的居民一样,在县城边缘的土路上漫无目的地散步。
额尔齐斯河沉默地流淌着,河水是那种沉静的、翡翠般的碧绿,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江河都不同。它不喧嚣,不张扬,只是从容不迫地、带着一种古老的力量,向着未知的北方迤逦而去。河对岸,哈萨克斯坦的丘陵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出一种柔和而连绵的、毛茸茸的金褐色轮廓。天地间充满了一种宁静致远的意味。
他坐在河岸边的石头上,看着元宝在浅滩里小心翼翼地踩水,追逐着被水流冲下来的树叶。风吹过岸边成片的芦苇和芨芨草,发出沙沙的、如同私语般的声响。他什么都可以想,比如这条河最终的归宿在哪里,比如对岸那片土地上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也什么都不想,只是让大脑放空,感受着阳光的温度,风的方向,河水潮湿的气息。这种近乎停滞的、空白的状态,对他而言,是一种奢侈的疗愈。他需要这种静谧,来消化、来沉淀这数月来过于浓稠、过于跌宕的经历,将那波澜壮阔的一切,内化成自己生命底色中沉稳的一部分。
直到第三天清晨,他在营地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唤醒,看着窗外额尔齐斯河上升起的、薄纱般的晨雾,内心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明与安定。他知道,是时候了。
他回到了他的“移动堡垒”,打开了那部储存了数TB素材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亮起,冷光映照着他沉静而专注的脸庞,眼神深处,是经过沉淀后愈发坚定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如同一个即将进入圣殿的信徒,点开了命名为“G331全程”的文件夹。
这不再是简单的剪辑工作,更像是一场漫长而虔诚的、对过往时光的祭祀与重构。他从丹东那个晨光熹微、带着潮湿江风和迷茫心事的起点开始,一帧一帧地回顾。
鸭绿江断桥上,他指尖触摸那些冰冷弹孔时,心中翻涌的家国情怀与历史沧桑;长白山风雪夜里,他与元宝蜷缩在房车中,听着车外狂风呼啸,相依为命的那份恐惧与温暖;漠河近乎极夜的星空下,他仰望银河,感受个体渺小与宇宙浩瀚时,灵魂受到的剧烈冲击与洗礼;草原上,巴特尔大叔递过来的那碗醇厚滚烫的奶茶,其其格大婶脸上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以及万马奔腾时,脚下大地传来的、如同雷鸣般震颤的、原始的生命力;恩和乡那些色彩斑斓的木刻楞房屋里,飘出的烤列巴的麦香和手风琴悠扬的旋律;呼伦湖畔,那如同大海般深沉的、墨蓝色的湖水,在落日下被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色的壮丽辉煌;满洲里国门下,那面迎风猎猎作响的、鲜艳的五星红旗,在他心中激起的、前所未有的自豪与归属;戈壁滩上,治沙人老陈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却无比灵巧地编织着草方格的手,以及他那句朴素的、却重逾千斤的“总得有人守着”;还有那不朽的胡杨林,在秋日里绽放出的、那种绚烂到极致、又悲壮到极致的金色,生与死在那里以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交织、对话……
无数的面孔,无数的风景,无数的挣扎、泪水、汗水、欢笑与感动,如同一条汇聚了万千支流的、波澜壮阔的大河,在他的指尖下重新奔腾、咆哮、然后缓缓归于平静。他常常会停下来,对着某一段素材出神良久。那不仅仅是影像,那是他生命被撕裂、被淬炼、被重塑的每一个瞬间,是汗水、泪水甚至血水凝固成的、闪着光的琥珀。他甚至能回忆起拍摄某些镜头时,心脏跳动的频率,呼吸的深浅,以及掠过鼻尖的、那一瞬间独特的气味。
他完全投入了进去,废寝忘食。元宝便成了他最安静的伙伴,它不再吵闹着要出去,只是安静地趴在他脚边的软垫上,偶尔抬起眼皮,看看沉浸在工作中的主人,发出一个表示理解的、轻微的鼻息,然后又安心地蜷缩起来,尾巴偶尔在梦中轻轻扫动一下。有时,一个模糊的、关于未来合作者的念头会不经意地掠过周凡的心头(系统知识库中那个名为“苏念”的索引似乎微微发亮),带来一丝隐约的、对志同道合者的期待,但他很快便摇摇头,将全部心神都专注于眼前的创作,他需要先独自完成这场与过去的告别。
当他将最后一段来自哈巴河落日、将天地都染成温暖橘红色的镜头拖入时间轴,配上自己那段经过反复锤炼、充满真情实感却毫不矫饰的旁白,以及一首精心挑选的、苍凉而辽远、仿佛能容纳下所有山河岁月的背景音乐时,这条被他郑重命名为《致G331:我的北境史诗》的总结视频,终于渲染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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