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额日敦巴日家的那个清晨,草原上挂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是大地在一夜之间悄悄吐出的呼吸,凝结成了细微的冰晶。
蒙古包的炊烟比往日升起得更早一些,其其格大妈将还烫手的、用新鲜牛奶熬制的奶皮子塞进周凡的行囊,那醇厚的香味,仿佛将整个草原的温暖都打包了进去。
额日敦巴日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蒙古汉子不善言辞却滚烫的祝福。“兄弟,路在前头,马背在心里。”他最后用生硬的汉语说道,眼睛里有如同克鲁伦河般深沉的光。
车轮碾过带着霜花的草甸,发出窸窣的脆响。
元宝似乎也感到了这离别的重量,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兴奋地窜上车,而是回头望了望那几座渐渐变小的、如同白色蘑菇般的蒙古包,以及站在包前不断挥手的身影,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叹息的、低低的呜咽。
周凡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有些泛白。这片草原给予他的,远不止是风景,更像是一次血液的注入,让他那曾被都市生活磨损得有些麻木的心,重新感受到了某种原始而强大的搏动。
G331国道像一条灰色的哈达,牵引着他们驶向未知的前方。窗外的景色,在沉默中悄然进行着不易察觉的蜕变。
丰茂的、足以没膝的牧草渐渐被更为低矮、紧贴地皮的草甸所替代,仿佛大地收拢了它过于慷慨的绿意。空气变得湿润起来,风里携来的,不再是纯粹牧草的干燥芬芳,而是混合了水汽、淤泥和某种水生植物根茎腐烂后发出的、略带腥甜的复杂气息。
远远地,在天与地那模糊的交界线上,一抹不同于天空任何一种蓝色的、更为沉静、更为厚重的蓝色,如同一个正在缓慢苏醒的巨兽的脊背,悄然浮现。
“小徐,那是呼伦湖吗?”周凡感到自己的心跳似乎与那远方的蓝色产生了某种共鸣。
【导航确认,前方目标:呼伦湖。当前直线距离约十五公里。环境湿度显着提升,风速增强,符合大型湖泊周边微气候特征。湖面面积约两千三百平方公里,最深处逾八米。】
系统的数据冰冷而精确,却无法描述出周凡心中那份正在滋长的、面对宏大存在的悸动。从草原王者家族的豪迈温情,到北方大湖的沉静浩瀚,他的旅程,正从一首激昂的马头琴曲,转向一部深沉的湖泊史诗。
当房车终于挣脱最后一道丘陵的环抱,呼伦湖,这片被称作“达赉”的“海一样的湖”,以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喙的姿态,完整地铺陈在他的眼前。
那不是贝尔湖那种需要你用心去感受的、带着少女般羞怯的清澈,而是一种纯粹的、物理意义上的、压倒性的存在。墨蓝色的湖水,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是液态的、流动的土地,它承载着天空、云朵和过往的风,沉默地涌动,散发出洪荒般的气息。
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它从湖面深处生成,挟带着万钧之力,毫无阻隔地扑上岸来。它吹得沉重的房车都在微微摇晃,发出“嘎吱”的轻响;吹得湖面掀起层层白浪,前赴后继地、永不停歇地拍打着岸边的卵石,那声音不是小溪的潺潺,也不是江河的奔流,而是一种低沉的、来自大地肺腑的呼吸,厚重,绵长,带着某种亘古的节奏。
元宝跳下车,迎风而立,金色的长毛被吹得向后翻飞,像一面猎猎的旗帜。它没有像在贝尔湖边那样兴奋地冲入浅滩,而是昂着头,鼻腔急促地翕动,努力分辨着风里带来的、属于这片浩瀚水域的复杂信息,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带着明显敬畏的呜咽。这片水,有着让牠这草原生灵也感到自身渺小并为之肃然的威严。
周凡没有立刻举起相机。他学着远处那几位如同礁石般凝固在湖岸边的垂钓者的样子,寻了块被湖水磨得光滑的巨石坐下,元宝安静地伏在他脚边,将下巴搁在爪子上,一同望向那片无垠的蓝。
风很大,带着刺骨的凉意。浪声单调而永恒,像时间的秒针,一下,又一下。旁边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的老者,几乎与脚下的岩石融为一体。他一动不动,唯有在仰头喝那搪瓷缸里热水时,喉结的滚动和呵出的浓重白气,证明着这是一个活着的生命。
周凡看着他那根伸向湖心的、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鱼线,心思却渐渐从最初的焦躁——关于构图、关于光线、关于如何“捕捉”这片壮丽——中被剥离出来。他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急于赶路的旅人,一个忙于记录的博主,而只是一个坐在湖边、感受着风、听着浪、看着云卷云舒的、简单的人。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或许过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老者终于开始收竿,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个环节都透着一种古老的仪式感。周凡注意到他的鱼篓里,只有寥寥两三尾巴掌大的小鱼,在狭小的空间里徒劳地扭动着,鳞片在稀薄的日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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