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白的意识穿透驿馆三楼那扇紧闭的木门,房内的景象在黑暗中纤毫毕现:少年蜷在榻上,盖着薄被,面色苍白如纸,额头的新痂在昏暗烛光下泛着暗红。他呼吸很轻,时断时续,显然伤得不轻。
守在床边的随从年约四十,面容普通,但陈知白“看”到他虎口的老茧、袖中藏着的短刃。另一个随从守在窗前,右手始终按在窗台上。
少年的手指细长,指甲修剪整齐,虽沾染了尘土,却仍能看出平日的养护。他身上的粗布衣裳明显不合身,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白皙的手腕,腕骨处隐约可见一道红痕,像是被绳索捆缚过。
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陈知白收回感知,眉头微皱。
这样的仪态、这样的护卫规格,绝非普通官宦子弟。张文远千里迢迢带这样一个人来北疆,藏在马车夹层里,所图必然不小。
陈知白沉思良久,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眼下看样子是要主动出击了。
陈知白缓步来到驿馆,抬手示意亲卫在楼下等着,自己则带着周猛轻轻叩响了房门。
三声,不疾不徐。
房内骤然安静。守床的随从倏然起身,袖中短刃滑入手心;守窗的亦是猛然回头,手已握住窗棂。
“谁?”声音紧绷如弦。
“陈知白。”
短暂的沉默后,门开了条缝。
守床的随从露出半张脸,眼中警惕未消:“侯爷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来看看张侍郎的‘贵客’。”陈知白语气平淡,“既然来了北疆,便是客。客人生病,主人岂能不来探望?”
“少爷需要静养,不便见客。”
“若我非要见呢?”
气氛骤然紧绷。陈知白身后,周猛的手已按上刀柄。楼下隐约传来脚步声,那是州府的亲卫正在上楼。
随从盯着陈知白,良久,缓缓侧身:“侯爷请。”
陈知白走进房间。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两椅,桌上摆着药碗,汤药已凉。少年在榻上动了动,睁开眼。
四目相对。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作镇定,挣扎着想坐起来。随从连忙上前搀扶。
“不必多礼。”陈知白摆手,在床边椅上坐下,“你伤得不轻,躺着说话。”
少年依言躺下,但目光始终不敢与陈知白对视。
陈知白打量着这张苍白而清秀的脸。虽然身上带伤,但那份骨子里的贵气是盖不住的——那是从小锦衣玉食、被无数人伺候呵护才能养出的仪态。
“怎么称呼?”陈知白问。
少年张了张嘴,看向随从。
随从躬身道:“回侯爷,少爷姓李,单名一个‘云’字,是张侍郎的远房侄儿,家中遭了难,才沦落至此。”
“李云……”陈知白重复着这个名字,似笑非笑,“张侍郎的侄儿,需要藏在马车夹层里赶路?需要两位武艺高强的护卫日夜看守?”
随从脸色微变。
床上的少年更是紧张得抓住了被角。
陈知白不再追问,转而道:“伤是怎么来的?”
少年迟疑片刻,低声道:“路上……遇到了流匪。”
“流匪?”陈知白看向他额头的伤,“这伤口平整,是利刃所伤,而且是正面劈砍。流匪用刀,多是胡乱挥砍,伤口不会这么规整。”
他顿了顿:“这伤,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士留下的。”
话音落下,房内死寂,两个随从的手都已按在了兵器上。
陈知白却恍若未见,继续道:“张侍郎奉旨宣慰,随行有三百禁军护卫。什么样的流匪,敢冲击这样的队伍?又是什么样的流匪,能在禁军护卫下伤到车内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只有一个可能——伤你的人,本就在队伍里。或者说,这本就是一场……灭口未遂。”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如重锤砸在少年心头。
“侯爷!”守床的随从急声道,“有些话,不可乱说!”
“乱说?”陈知白转身,目光如刀,“那你们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无人应答。
陈知白看向少年:“你若信不过我,明日我便送你们离开北疆。北疆虽偏,却也不愿卷入是非。”
“不!”少年脱口而出,“我……我们不能走。”
“为何?”
少年咬紧嘴唇,看向随从。随从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单膝跪地:“侯爷明鉴,我等……确有难言之隐。”
陈知白不置可否,重新坐下:“那就说说看。记住,我要听真话。”
随从与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开口:“侯爷猜得不错,伤少爷的人,确实在队伍里。是禁军副统领赵成的人。”
“赵成?”陈知白皱眉,“他为何要对一个‘远房侄儿’下手?”
“因为……”随从深吸一口气,“少爷不是张侍郎的侄儿。”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少爷是……是当朝太孙。”
陈知白瞳孔微缩,虽然早有猜测这少年是皇室中人,但亲耳听到,仍是心中一凛,更没想到还不是一般的宗亲,当朝太孙,那可是下代储君。
“继续说。”
“三个月前,长安生变。”随从的声音带着苦涩,“太子失势,被囚东宫。陛下……陛下病重,诸皇子争位。张侍郎奉密旨,带太孙离京避难。”
“密旨?”陈知白抓住关键,“谁的密旨?”
“陛下的。”随从从怀中取出一枚金令,双手呈上,“陛下自知时日无多,恐太孙在长安遭害,特命张侍郎护送太孙出长安,为太孙寻一处栖身之地。”
陈知白接过金令。入手沉甸,正面刻着“如朕亲临”,背面是盘龙纹。看样子确是大内信物。
陈知白听后沉默不语,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气氛越发压抑。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为何选北疆?”
“因为北疆远离长安,侯爷手握重兵,又新败狄戎,威震四方。”随从低声道,“放眼天下,只有这里,那些人的手伸不进来。”
陈知白把玩着金令,又是一阵沉默。他原以为张文远来北疆只是简单的试探,现在看来事实远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北疆原本只是偏安一隅,但这次随着张文远的到来,势必将要卷入朝堂风暴的中心。
原本青州杨奉就对北疆虎视眈眈,如今又牵扯进朝堂斗争,这可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