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九真遁走时留下的那句传音,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疑虑的涟漪。“小心‘寂灭之心’……一切,并非你所见……”这话语像是一根毒刺,扎在林砚卿紧绷的神魂上。是故布疑阵的扰乱,还是某种隐晦的警示?他无从分辨,也无暇深思。
因为眼前,顾曲眠的状态,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宋兄……宋兄啊!”顾老伏在“焦尾清韵”之上,身躯剧烈颤抖,那声悲呼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并非鲜红,而是带着死气的暗赭色,染红了琴身,也染红了他灰旧的衣袍。他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迅速衰败下去,眼神开始涣散,那支撑他抚琴、支撑他沉寂多年后再度醒来的意志,随着宋司乐的形神俱灭而彻底崩塌。
“顾老!”林砚卿强压下自身的虚弱与混乱,一个箭步上前,扶住顾曲眠即将软倒的身躯。他掌心抵住老者后心,试图渡入一丝微弱的灵力护住其心脉,却发现那体内如同千疮百孔的破屋,生机正不可逆转地飞速流逝。
顾曲眠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林砚卿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回光返照般,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一点灼热的光。他死死盯着林砚卿,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后生……听……听着……‘寂灭之心’……非……非噬灵所造……乃……宫商珏……世代镇压之物……是……音律的……反面……是……‘静’之极致……”
他每说一个字,气息就弱一分,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噬灵教……妄图……引动它……以万籁归寂……成就……真正的……永恒死域……他们……错了……所有人都错了……‘静’……非是死寂……‘无声’……亦为……大音……”
他的目光投向那被林砚卿鲜血染红、依旧散发着微弱清光的“焦尾清韵”,眼中流露出无尽的不舍与一丝了悟。
“琴……拿去……以心……非以耳……去听……去……感受……”
话语未尽,那紧抓着林砚卿的手骤然松开,无力垂落。顾曲眠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头颅歪向一侧,气息断绝。这位宫商珏最后的守护者,在揭示了部分惊世骇俗的真相后,也随他的老友而去。
听荷小筑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林砚卿粗重的喘息,以及那若有若无、弥漫开来的血腥气。
悲痛、愤怒、疑惑、沉重的责任……种种情绪如同巨石压在心头。林砚卿轻轻将顾老的遗体放下,为他抚平衣袍,深深一揖。然后,他直起身,目光落在了那方古琴“焦尾清韵”之上。
琴身染血,清光未泯。
顾老临终所言,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寂灭之心”是宫商珏镇压之物?是音律的反面,是“静”之极致?“无声”亦为“大音”?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他过往所认知的音律之道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背道而驰。音律,向来是声音的艺术,是宫商角徵羽的流转,是情感的抒发,是天地灵韵的共鸣。无声?静默?那算什么音律?
然而,联想到那“万籁归寂”大阵扭曲音律法则的诡异,联想到苏九真那蕴含寂灭气息的一击,再回想自己之前以无声《游园》引动法则之弦的经历……一个模糊的、却令他心悸的念头逐渐浮现。
难道,音律的极致,真的包含了其对立面——绝对的“静”?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焦尾清韵”微凉的琴身。沾染着顾老与自身鲜血的琴弦,轻轻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悲意的嗡鸣。
“以心……非以耳……去听……”
顾老的话语在耳边回荡。
林砚卿闭上双眼,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不再去听外界任何声音——包括那因魔阵停滞而残留的、细微的混乱余波,也包括自己体内因力竭而奔流的血液声。他将全部的心神,沉入灵台最深处,沉入那与生俱来、对音律法则最为敏锐的感知之中。
起初,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与寂静。绝对的静,令人心慌。
他耐心等待着,如同潜水者沉入深海,适应着那无处不在的压力。
渐渐地,在那片绝对的“静”中,他开始“听”到了一些东西。
那不是声音,而是……“存在”本身的韵律。
他“听”到了身下大地深处,地脉那缓慢而沉稳的、几乎凝滞的搏动,如同巨人沉睡的呼吸。 他“听”到了空气中,无数细微灵力粒子那近乎静止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生灭与流转,如同星尘的私语。 他“听”到了自己心脏在疲惫中,那沉重而缓慢的跳动,每一次收缩与舒张,都牵引着生命本源的潮汐。 他甚至“听”到了面前“焦尾清韵”古琴木质纤维中,那承载了无数岁月、无数乐音后,沉淀下来的、深沉的“寂静”。
这种“静”,并非死寂,并非空无。它蕴含着无穷的张力,是万物运转的基底,是声音产生前那片刻的凝聚,是乐曲终了后那悠长的余韵。它是音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动”的根源,也是“动”的归宿。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古老的道经箴言,在此刻有了全新的、血肉般的诠释。
林砚卿猛地睁开双眼,眸中不再是湛清的神光,而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容纳万籁的平静。他明白了顾老的话,也明白了“寂灭之心”的部分本质。噬灵教追求的,是掠夺一切声音、一切生机的绝对死寂,是“静”的扭曲与堕落。而真正的“静”,是包容,是底蕴,是孕育万音的母体。
他再次将手指虚按在琴弦上,但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拨动,去发出任何物理的声音。
他以心为弦,以神魂为指,以对“静”之真谛的领悟为谱,开始“演奏”。
没有琴音响起。
但一股无形的、浩瀚而宁静的意韵,以他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这意韵所过之处,那些因魔阵停滞而残留的、细微的混乱灵力余波,如同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抚平,彻底归于安宁。空气中最后一丝污浊被涤荡,连那弥漫的血腥气,似乎也被这股宁静的意韵所净化、沉淀。
庭院中,那些刚刚脱离魔音控制、瘫软在地痛苦呻吟的乐师们,在这股无声意韵的笼罩下,狂躁的心跳渐渐平复,扭曲的神情慢慢舒展,陷入了深沉而安宁的昏睡,身体的自我修复机制开始悄然启动。
这是一种比之前青金双色音波更为本质、更为深入的“净化”。它不是驱散,不是对抗,而是……安抚,是回归,是让一切被扰乱的存在,重新找到其本初的、宁静的秩序。
林砚卿维持着这种玄妙的状态,感受着自身神魂与那无处不在的“静”之法则的共鸣。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听荷小筑的墙壁,再次投向韶音殿的方向。
在那里,那股古老、冰冷、充满了湮灭气息的“寂灭之心”的力量,因为外层魔阵的崩溃,正如同挣脱了部分枷锁的凶兽,开始更加清晰地散发出来。它感应到了林砚卿这边散发出的、与它同源却又本质不同的“宁静”意韵,似乎被触动了。
一股冰冷、死寂、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吸引力的波动,如同无形的触手,从韶音殿深处缓缓探出,朝着听荷小筑,朝着林砚卿的方向,蔓延而来。
那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对于同类气息的感知。
林砚卿心中一凛,立刻收敛了周身散发的宁静意韵。他无法确定这“寂灭之心”此刻的状态,贸然接触,后果难料。
他低头看着染血的“焦尾清韵”,又看了看顾老与宋司乐逝去的地方,心中已然明了。宫商珏的劫难,远未结束。噬灵教的阴谋,苏九真的身份,“寂灭之心”的真相……这一切,都指向了那座沉寂的韶音殿深处。
他必须进去。不是以征服者的姿态,而是以领悟了“静”之真谛的音律传人的身份,去直面那宫商珏世代镇压的古老存在,去揭开最终的谜底,并阻止噬灵教,或者说,阻止任何存在,将那扭曲的“死寂”降临世间。
将“焦尾清韵”小心背负在身后,林砚卿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了悲壮与领悟的小筑,毅然转身,踏着满地狼藉与新生并存的奇异景象,朝着那片孕育着终极“静默”的黑暗,一步步走去。
无声的乐章,即将迎来最为凶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