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幻梦录 第16章 断尾以求生

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

林砚卿猛地从那种玄之又玄的贯通状态中脱离，意识重重摔回现代老宅书房冰冷的地面。剧烈的灵魂撕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虚弱，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在刚才那强行维系“锚点”的过程中被抽空。

他半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泛起针扎似的细密痛楚。视线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苏清寒焦急的呼唤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砚卿！砚卿你怎么样？”

她的手扶住他的肩膀，触感温热，却无法驱散他体内的冰冷。

“暂时……守住了……”他重复着昏迷前最后的判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但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守住了吗？

是的，古代姑苏城墙缺口前，那时间凝滞般的屏障，那源自两个时空合力激发的守护光晕，确实暂时击退了鞑靼人最凶猛的一波进攻。现代老宅周围，地脉那毁灭性的紊乱狂潮，也似乎被那条强行建立的脆弱“通道”分流了一部分，从决堤洪水变成了危险的激流，老宅的守护阵法得以残存。

但这只是表象。

代价呢？

他内视自身，意识沉入那片连接古今的虚无“通道”。那通道并非稳固的桥梁，而更像是一根极度纤细、时刻处于崩断边缘的蛛丝。蛛丝的一端，牢牢系在他濒临枯竭的精神本源上，另一端，则延伸向那个烽火连天的古代时空，系于另一个“林砚卿”同样疲惫不堪的灵魂。

两个世界的崩塌之力，并未消失，只是通过这根“蛛丝”，在他们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危险的平衡，或者说，是将毁灭性的压力，转移到了他们这两个“锚点”身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通道另一端传来的，不仅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疲惫。古代的“他”，身体恐怕也已到了极限，全凭一股意志在硬撑。而维系这条通道，每分每秒都在疯狂消耗着他们两人共同的本源。

这不是长久之计。

“地脉的紊乱只是被暂时引导，根源未除，”苏清寒的声音带着凝重，她快速检查着周围黯淡的阵纹和几乎耗尽灵力的古玉，“这条通道……砚卿，它太不稳定了，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任何一端的压力稍有变化，都可能……”

都可能彻底崩断，甚至引发更可怕的反噬。后半句话她没说，但林砚卿明白。

他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的书架上。额角的血迹已经干涸，粘着发丝，狼狈不堪。

“它在消耗我们……两个‘我’……”林砚卿闭了闭眼，感受着那根“蛛丝”上传来的、同步的虚弱感，“就像两个溺水的人，互相拉扯着对方，最终只会一起沉下去。”

必须做出抉择。

继续维持这条通道，看似平衡了危机，实则是饮鸩止渴。他和古代的“自己”会被一点点拖垮、磨灭，直到某个临界点，通道崩溃，两个世界失去这最后的缓冲，灾难将以更猛烈的方式爆发。

断开它？

这个念头一起，心脏便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断开，意味着放弃对古代姑苏危局的直接干预，意味着那个时空的“林砚卿”将失去这唯一的外援，独自面对城破人亡的绝境。也意味着现代的地脉紊乱将失去分流，老宅可能首当其冲，瞬间被摧毁。

无论哪种选择，都伴随着无法承受的损失。

这就是宿命交汇后的残酷现实吗？给了他们一线生机，却又立刻逼他们做出残酷的取舍。

“没有……两全之法了吗？”苏清寒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声音艰涩。她精通阵法古籍，聪慧过人，此刻却也想不出任何完美的解决方案。时空的法则太过玄奥，强行干涉的代价，远超想象。

林砚卿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意识再次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根连接古今的“蛛丝”，试图从中读取更多的信息。

古代的景象碎片般涌入：残破的城墙，疲惫至极却仍在咬牙坚守的士兵，城内百姓惶恐无助的眼神……以及，那个“自己”——“林砚卿”（古）驻剑而立，身姿依旧挺拔，但灵魂深处传来的那份沉重与决然，却清晰可辨。

他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他在评估，在权衡。

一股明悟，如同冰冷的溪流，划过林砚卿（现）的心间。

他们是一个人，拥有同样的血脉，同样的责任，同样的……决断力。

“断尾。”林砚卿（现）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取代，“必须断尾求生。”

苏清寒一怔：“你的意思是……”

“断开通道。”他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但不是任由它崩溃。而是……主动切断，并在切断的瞬间，将我们两人残余的力量，分别引爆，用以‘加固’各自的世界壁垒。”

他快速解释着，思路在极致的压力下变得异常清晰：“通道的存在，本身就在持续削弱我们和两个世界的联系。就像一根导管，在不断抽血。现在，我们要亲手拔掉这根导管，并把导管里最后残存的力量，以及我们主动剥离的一部分本源，像‘补丁’一样，打在两个世界最脆弱的地方——古代是那座城的守护核心，现代是这老宅的地脉节点。”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

主动切断与另一个“自己”的联系，无异于自我分割灵魂。而引爆残余力量加固世界，更像是一场赌博，赌那瞬间爆发的能量，足以暂时稳定住崩溃的边缘，而不是加速毁灭。

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他们选择了“局部”的牺牲。

古代姑苏，将失去所有外援，只能依靠自身残存的力量和那个“补丁”，去面对未知的命运。城，可能还是会破。

现代老宅，也将失去对地脉紊乱的分流，独自承受全部压力。宅，可能还是会毁。

但这是唯一可能保住“整体”的希望。保住两个世界不至于因他们的强行连接而一同坠入深渊。保住林家血脉的延续，保住未来可能存在的、真正的解决契机。

“断尾……以求生……”苏清寒喃喃重复着，脸色煞白。她明白了这个抉择的残酷性。这等于放弃了直接拯救古代姑苏的可能，也放弃了确保老宅万无一失的奢望，只为了换取一个渺茫的、未来的可能性。

“他……会同意吗？”她看向林砚卿，声音微颤。她问的是古代的那位。

林砚卿（现）沉默了片刻，通过那根颤抖的“蛛丝”，他感受到了另一端传来的、同样冰冷的决断。没有言语交流，但灵魂层面的共鸣，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会。”林砚卿（现）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因为这是唯一的，‘我们’会做出的选择。”

没有时间犹豫了。通道的波动越来越不稳定，维系它的消耗呈指数级增长。

“清寒，帮我。”林砚卿（现）重新坐直身体，双手艰难地结出一个古老的手印，那是林家传承中，用于剥离本源、进行终极守护的禁忌法门。每一条经络都在哀嚎，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抗拒着这种自残般的行为。

苏清寒咬紧下唇，眼中闪过痛惜，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她迅速调整残存的阵法，将所有的力量集中于一点，准备在通道断开的瞬间，引导那爆发的能量轰向老宅地脉的核心节点。

古代姑苏，城墙之上

林砚卿（古）若有所感，抬头望向那虚无的某处。透过硝烟，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决绝的眼神。

他懂了。

一股混杂着释然与悲凉的情绪涌上心头。释然于无需言语的默契，悲凉于这不得不为的残酷。

他缓缓将插入砖石的长剑拔出，剑身黯淡，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即将做出的牺牲。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倚着墙垛喘息、眼中带着希冀望着他的将士，看着城墙后方，那片他誓死守护的城市。

对不起了。

他在心中默念。

但我必须如此。为了不让两个世界一同陪葬，为了……留下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满是焦糊味的空气，将体内残存的所有力量，连同那来自血脉深处的守护意志，疯狂灌入长剑之中。剑身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散发出一种不稳定的、濒临毁灭的光芒。

他在准备，准备在联系断开的刹那，将这凝聚了他最后本源与信念的一击，彻底融入这座古城的核心地脉，为其加上最后一道，也可能是最牢固的一道屏障。

现代姑苏，林氏老宅

“准备好了吗？”林砚卿（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的脸色已经不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

苏清寒重重点头，双手虚按在阵法核心之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三。”

意识沉入通道，感受到另一端同样凝聚到极点的决绝。

“二。”

灵魂开始撕裂般的剧痛，那是主动剥离本源的代价。通道剧烈震荡，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一。”

“断！”

无声的轰鸣，在两个林砚卿的灵魂深处同时炸响！

那根连接古今的脆弱“蛛丝”，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从两端同时掐断！

在断开的一刹那，两股凝聚了林家血脉、两个灵魂最后本源与意志的璀璨光华，如同超新星爆发，分别在现代的老宅地底与古代的姑苏城核心，轰然引爆！

“轰——！！！”

现代老宅剧烈震颤，书架倾倒，古籍纷飞。一股庞大而纯粹的能量，如同最温柔的暴力，强行灌入躁动不安的地脉节点，将那翻涌的混乱暂时“压”了下去。老宅的守护光晕猛地亮起一瞬，继而迅速黯淡，但终究没有彻底熄灭。代价是，林砚卿（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苏清寒被能量余波掀飞，撞在墙上，喉头一甜，但她顾不上自己，踉跄着扑到林砚卿身边，颤抖着手指探向他的鼻息。

古代姑苏，城墙之上

同样剧烈的震动传遍全城。

那道守护光晕在断开联系的瞬间，爆发出最后、也是最强烈的一次光芒，如同回光返照，将再次涌上的鞑靼先锋狠狠推了回去。光芒过后，屏障彻底消失。

但所有的守军，甚至城内的百姓，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似乎变得更加“坚实”了一些，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如同磐石，沉入地底，抚平了之前的躁动与不安。

而林砚卿（古），在那璀璨光华爆开的瞬间，手中的长剑寸寸碎裂。他挺拔的身躯晃了晃，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甲胄。他能感觉到，某种最重要的东西，随着通道的断开而永远失去了，灵魂仿佛缺了一块，空落落的，带着无尽的虚弱与寒冷。

但他没有倒下。

他用断剑支撑着身体，望向城外暂时退却、惊疑不定的敌军，又回头看了看残破却仿佛多了一丝生机的城市。

断尾求生。

尾已断，生路……在何方？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现在起，他，和这座城，必须依靠自己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城墙：

“重整防线！鞑靼人……还会再来！”

声音带着疲惫，带着伤痛，却也有着一种斩断退路后，破釜沉舟的坚定。

抉择已下，代价已付。

前路，唯有死战，或者……于死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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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16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