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幻梦录 第4章 初遇黑衣相

墨渊指尖那枚未来芯片投射出的毁灭图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更烙进心里。姑苏城三百年后的焦土与死寂，与眼前这明初之夜的血腥喧嚣，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错位感。

“姑苏……绝响……”苏小曼喃喃重复着那残破的字迹，声音发颤，攥着墨渊衣袖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那不仅是她熟悉的街巷化为乌有，更是一种文化、一种传承、一种魂灵的彻底断绝。比之蓝玉案下勋贵们的个人悲剧，这未来的“绝响”带来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宏大的恐惧。

墨渊沉默着，指尖灵光一敛，那令人心悸的影像倏然消失，银色芯片恢复冰冷。他将其紧紧握在掌心，仿佛要捏碎这来自未来的不祥预言。他抬眼，目光再次投向那片仍在进行最后清剿的广场，眼神却已穿透了眼前的杀戮，望向更深远的历史迷雾。

“历史的回响已被强行扭曲，”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那未来影像，未必是注定，更可能是……某种干预导致的恶果。我们必须找到那个灰衣人，或者，找到能理解并阻止这一切的关键。”

阿七咽了口唾沫，努力从姑苏毁灭的震撼中挣脱出来，哑声道：“先生，那我们现在……这皇宫大内，步步杀机，怎么找？”

“去寻此间‘定力’最强之处。”墨渊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宫殿群落的轮廓，“大乱之下，必有镇乱之人。蓝玉案由朱元璋主导，但执行者中，有一人，心思深沉，目光长远，或可窥见一丝端倪。”

他没有明说，但苏小曼脑中已闪过一个名字——道衍和尚，后来的黑衣宰相姚广孝！这位辅佐朱棣掀起靖难之役的奇僧，此刻，或许正隐于幕后，冷静地观察着这场由他或许也曾推波助澜的清洗。

墨渊不再迟疑，袖袍一拂，一股无形的力量裹住三人，他们的身影在御道边缘的阴影里变得模糊，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逻的兵士和四散奔逃的零星人员，朝着皇宫深处那座香火缭绕、却与杀戮之地仅一墙之隔的庆寿寺方向潜行。

越靠近庆寿寺，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似乎被一种沉凝的檀香与梵唱声冲淡了些许。但寺墙之外，火光依旧，马蹄声、脚步声、呵斥声不绝于耳。寺内，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他们并未进入寺门，墨渊感知到的“定力”源头，在寺后一处僻静的禅院。院墙不高，院内一株古柏虬枝盘结，姿态苍劲。禅房窗户透出昏黄的灯火，映出一个端坐的人影。

墨渊示意苏小曼和阿七在院墙外阴影处等候，自己则如同鬼魅般，足尖轻点，已无声无息地落在院内，立于那禅房窗前。

窗纸轻薄，隐约可见室内情形。一个身着黑色僧衣的僧人背对窗户，正盘坐于蒲团之上，面前一方矮几，几上摊着一卷经文，却并非佛经，而是一张绘制精细的舆图，旁边还散落着几枚黑白棋子。他并未诵经，只是静静地看着舆图，手指偶尔在某个城池或关隘的位置轻轻敲击。

虽是背影，但那挺直的脊梁，那光洁的头颅，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静如渊、却又暗藏锋芒的气息，都让墨渊确认，此人正是道衍，未来的姚广孝。

就在这时，禅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名作内侍打扮的人匆匆入院，在禅房门外躬身低语：“大师，宫外乱事将定，燕王府遣人来问……”

房内的黑衣僧人并未回头，只是抬手，止住了内侍的话语。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知道了。告诉来人，静观其变，谨守本位。”

内侍应诺一声，躬身退去。

待脚步声远去，黑衣僧人，道衍，却缓缓转过身来。他的面容清癯，眼神深邃，不见丝毫佛门慈悲，反而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勘破世情。他的目光，并非看向门口，而是精准地投向了墨渊所立的窗外。

“窗外檀越，既然来了，何不入内一叙？”道衍的声音依旧平和，却让隐在暗处的苏小曼和阿七心头一跳。

墨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他推门而入，玄色衣袍在昏黄油灯下更显深沉。“大师好敏锐的灵觉。”

道衍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洞察世事的淡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傲岸：“非是贫僧灵觉敏锐，是檀越周身气韵，与此间红尘杀伐格格不入，如暗夜明灯，想不察觉也难。”他的目光在墨渊身上停留片刻，又掠过窗外，“外面还有两位小友，也一并请进吧。”

苏小曼和阿七对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禅房简朴，除了蒲团、矮几、经卷舆图，别无长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道衍的目光在苏小曼脸上停顿了一瞬，那双看透世情的眼中，竟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波动，似是惊讶，又似是某种了然的叹息，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而看向墨渊：“檀越非常人，此来，非为避祸，乃为寻因？”

墨渊直视着道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开门见山：“大师亦非常人。今夜血雨腥风，大师于此静坐观图，所谋者大。我等为一段被扰乱的‘因果’而来，亦为一段可能发生的‘未来’而来。”

“因果？未来？”道衍拈起一枚黑色棋子，在指尖摩挲，“贫僧只知，世事如棋，落子无悔。今日之因，必有明日之果。至于未来……虚无缥缈，唯有把握当下，方能布局将来。”

“若有人，自谓来自未来，妄图篡改棋局呢？”墨渊缓缓摊开手掌，那枚银色芯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此物，记录了姑苏城三百年后，毁于一旦的影像。”

道衍摩挲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看向那芯片，目光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他没有询问此物来历，也没有质疑影像真伪，只是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山河变迁，城郭兴废，本是常理。然，若此‘绝响’非是天灾，而是**，且祸根……始于今日之变局？”他的思维极其敏锐，瞬间抓住了关键。

“正是。”墨渊沉声道，“有一异数，穿梭时空，干预蓝玉案，意图改变太子朱标命数，引导大明航向未知之海。其所行之事，恐将埋下三百年后姑苏倾覆之祸根。”

禅房内陷入了沉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已渐趋平息的骚动，提醒着众人外面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风暴。

道衍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之上，他的手指沿着大明的海岸线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一片浩瀚的海洋区域。“开拓……海洋？”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审视，有警惕，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被触动的宏愿。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墨渊，眼神已恢复古井无波：“檀越可知，贫僧之志？”

墨渊颔首：“有所耳闻。辅佐明主，成就一番不世之功业。”

“功业……”道衍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非为一人之功业，乃为这华夏气运之延绵，文明之火种之不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力量，“陛下（朱元璋）以重典驭下，肃清寰宇，是为固本。然，固本之后，若不思开拓，终将困守一隅，内耗而衰。北元残余，虎视眈眈；东南海疆，亦非太平之地。未来之威胁，或不在陆，而在海。”

他指向舆图上的海洋：“那异人所图‘开拓海洋’，与贫僧所思，虽有手段之别，其指向，未必全悖。然，时机、方式、主导之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由他这般强行嫁接，只怕非但不能强盛国祚，反会催生不可控之变局，引来真正倾覆之祸。”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墨渊手中的芯片，意思不言而喻——那毁灭的姑苏，可能就是“不可控变局”的恶果。

苏小曼听着这番对话，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她亲眼见证了姚广孝那超越时代的远见与可怕的冷静。他并非不知变革，相反，他思考的层次远比单纯的忠奸、善恶更为宏大深远。他所谋者，是王朝乃至文明的战略走向。

“大师既知其中关窍，可能阻止那异人？”苏小曼忍不住开口问道。

道衍看向她，目光深邃：“小姑娘，历史如洪流，纵有智者窥见一二暗礁，亦难完全扭转其奔涌之势。那异人手段诡谲，非寻常武力可制。贫僧所能为者，乃是在这洪流之中，布下自己的棋子，确保无论风浪如何，航船终不偏离其根本之航道。”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与决绝：“太孙（朱允炆）仁弱，非守成开拓之君。燕王（朱棣）英武，类父（朱元璋），且有胸襟魄力。大明之未来，当在北方。唯有足够强韧的舵手，方能驾驭可能到来的惊涛骇浪，无论是来自海上，还是来自……时空之外。”

此言一出，禅房内空气仿佛凝固。道衍这是明确宣告了他将辅佐朱棣争夺天下的意图！而这一切，竟隐隐与那未来穿越者的干预、与那姑苏毁灭的阴影联系在了一起。

墨渊深深地看着道衍：“大师欲以一场新的‘因果’，去覆盖另一场‘因果’？”

“非是覆盖，是导引。”道衍平静道，“将那异人可能引发的混乱与偏差，纳入一个相对可控的轨道。或许过程依旧血腥，但最终，或可保全文明之根脉，避免那最坏的‘绝响’。”他看了一眼苏小曼，“这或许，亦是保全你心中姑苏的一线生机。”

正在此时，院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比之前更为沉重整齐，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显然是大队人马靠近。

道衍神色不变，淡淡道：“宫禁已肃清，此地不宜久留。三位请便吧。”他重新转过身，面向舆图，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

墨渊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对道衍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袖袍一卷，带着苏小曼和阿七，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禅院外的黑暗之中。

他们离开庆寿寺范围，寻了一处废弃的宫室暂避。远处，皇宫的骚动已彻底平息，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愈发浓重的血腥味。

苏小曼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姚广孝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他那番宏大的志愿与冷酷的算计，以及他将朱棣推上皇位与应对未来危机的关联……这一切信息冲击着她。

“先生，姚广孝他……他说的有道理吗？用靖难之役……来应对未来的危机？”她声音干涩地问。

墨渊立于破败的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缓缓道：“历史没有如果。道衍之策，是乱世枭雄之谋，亦是无奈之下的一搏。他看到了潜在的巨大危机，并试图以自己的方式，为这个王朝寻找一条或许能抗住风浪的出路。至于此举本身会带来多少杀戮，又是否会引向另一个未知的歧途……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预料。”

他摊开手，再次看着那枚未来芯片：“我们现在知道了，至少有两股力量在试图影响这段历史。灰衣人的直接干预，和姚广孝的顺势布局。而三百年后姑苏的毁灭，究竟与哪一方，或是双方的相互作用有关……”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沉重的意味已然弥漫开来。

记忆之川的浪涛在识海中翻涌，这段明初的历史回响，因穿越者的闯入和姚广孝的宏愿，变得愈发波谲云诡。他们踏入的，不仅仅是一场过去的悲剧，更是一个可能决定未来存亡的十字路口。

而下一步，又该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