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幻梦录 第4章 玲珑心窍开

那一声“小哥儿”，甜腻如浸了蜜的钩子，直直抛向林砚卿。身着彩绣辉煌衣裙的女子款款起身，她身段风流，眼波似醉，每一步都带着浑然天成的媚态，与王熙凤的精明干练、林黛玉的清冷孤高截然不同。这绝非王熙凤，更像是书中那烈性决绝又风情万种的尤三姐的某种投影。

厅内其余金钗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复杂。元春依旧端庄，眉宇间却多了一丝审视；妙玉垂眸捻动佛珠，仿佛置身事外；史湘云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屑；探春则微微蹙眉，流露出担忧。而林黛玉，站在林砚卿身侧，虽未言语，但周身那股寒意似乎更重了些。

顾清辞那句“麻烦来了”犹在耳边。林砚卿心知，这杯酒，绝不好喝。这不仅是尤三姐的试探，更是整个幻红楼对他这个“有缘人”心性的考验。若他应对不当，莫说帮助林黛玉，恐怕立时便会失去在此地的立足之地。

电光火石间，林砚卿脑中念头飞转。他记起自己古籍修复师的身份，记起面对那些脆弱古画时必须具备的冷静与细致。此刻，他不能慌，更不能被这表面的香艳所迷惑。

就在尤三姐玉手执起一杯琥珀色的美酒，笑吟吟地递到他面前，那馥郁的酒香几乎要钻入他鼻息之时，林砚卿忽然动了。

他没有去接那杯酒，而是后退半步，对着尤三姐，以及厅内所有金钗，郑重地躬身一礼。

“姐姐厚爱，砚卿心领。”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只是，在下此番冒昧闯入贵地，乃是受林姑娘所托，欲助其化解执念。重任在肩，不敢有片刻耽于享乐。况且……”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尤三姐，话锋微微一转：“况且，姐姐这杯‘醉仙酿’，香气虽烈，却隐有一丝‘离魂草’的苦涩余韵。饮之虽可暂忘烦忧，只怕于神魂有损，非是待客之道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尤三姐脸上的媚笑瞬间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她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顿，那琥珀色的酒液荡漾了一下。

“离魂草？”顾清辞眉头一挑，看向林砚卿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真正的惊讶与赞赏。他身为云深不知处弟子，对各类灵草异植自是熟悉，但林砚卿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竟能仅凭气味道破这酒中玄机，这份敏锐的灵觉与渊博的杂学知识，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王熙凤凤眼微眯，重新打量起林砚卿，仿佛要将他看透。

林黛玉则微微侧目，看向林砚卿的侧脸，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动。

尤三姐定定地看了林砚卿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不再是方才的刻意媚惑，反而带上了一丝畅快与……释然？

“好！好一个玲珑心窍！”她将杯中酒随手泼在地上，那酒液落地，竟发出“嗤”的轻响，冒起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原以为来个不解风情的迂腐书生，或是见色起意的登徒子，没想到，竟是个心思剔透的妙人儿！”

她拍了拍手，姿态洒脱：“这第一重幻境，算你过了。”

第一重幻境？

林砚卿心中一震。难道从踏入这大厅开始，他所见所闻，便已是幻境？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眼前的景象开始如同水波般荡漾、扭曲。富丽堂皇的厅堂、璀璨的水晶灯、猩红的地毯……一切都在变得模糊。尤三姐、元春、探春等人的身影也逐渐淡去，如同褪色的水墨画。

唯有他身旁的林黛玉、顾清辞，以及那位引路的王熙凤，身影依旧清晰。

周围的场景如同潮水般退去，又如同笔墨重新渲染。几个呼吸之后，景象再次稳定下来。

他们依旧在一间厅堂内，但不再是之前那般极致的奢华。这里陈设雅致，依旧古色古香，却少了几分浮华，多了几分清幽。光线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是从雕花木窗透进来的、类似外界那种绯红色的天光。

而厅堂之中，依旧站着那些“金钗”，但她们的形态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之前的元春，雍容华贵，却带着一种纸片人般的不真实感；此刻的她，依旧气度不凡，但眉宇间却多了一丝深宫寂寥的疲惫与威仪下的无奈，显得更加真实、立体。

之前的史湘云，神采飞扬，却更像一个固定的符号；此刻的她，笑容依旧爽朗，但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缕身世飘零的隐痛。

之前的妙玉，看似超然物外；此刻的她，那份孤洁中，却透出一种“过洁世同嫌”的紧绷与脆弱。

而那位邀酒的“尤三姐”，此刻形象大变。她依旧美艳，但眉眼间的风情不再轻浮，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宁为玉碎的刚烈。她看向林砚卿的目光，少了几分挑逗，多了几分认可与探究。

这才是她们更真实的样貌？ 林砚卿恍然大悟。方才那极尽繁华、人人仿佛戴着一张完美面具的景象，竟是幻红楼对外，或者说对“非有缘人”展示的第一重表象，一种保护机制，也是一种筛选机制。若他刚才真的接了那杯酒，沉溺于那表面的浮华，恐怕此刻已被“离魂草”的力量迷惑心智，彻底迷失在这重幻境中了。

“好险……”林砚卿背后沁出一层冷汗。若非他常年与古物打交道，养成了对细节、尤其是气味（如墨、颜料、纸张老化产生的特殊气味）的极致敏感，恐怕也难以察觉那酒香中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和谐的苦涩。

“林兄果然非凡。”顾清辞抚掌轻笑，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这‘醉仙离魂境’虽是入门考验，但能如此快识破，凭的可不是运气。你这份‘玲珑心窍’，于修行而言，可是万金难求的资质。”

王熙凤也重新露出了笑容，这次的笑容里，少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真切：“林公子勿怪，非是我等有意刁难。实是幻红楼牵扯重大，不得不谨慎。公子既能看破这重迷障，便真正有资格，触及此间的核心了。”

林黛玉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林砚卿，轻声道：“公子心性澄明，不为外物所惑，黛玉……幸甚。”

她的认可，比之王熙凤和顾清辞，似乎又重了几分。

经过这一番试探，厅内其余金钗看向林砚卿的目光也明显和缓了许多，少了几分隔阂与审视，多了几分好奇与隐约的期待。

尤三姐更是走上前来，大方地说道：“方才得罪了。小女子尤三姐，性子直，爱憎分明。你既过了这关，我便认你这个朋友。日后在这楼里，若有那起子不开眼的刁难你，报我名号！”她话语间自带一股江湖儿女的豪气，与之前判若两人。

林砚卿连忙还礼：“三姐言重了，是在下该多谢三姐手下留情。”他心中明白，方才那杯酒，若尤三姐真有恶意，绝不会让他如此轻易识破。

经过这番“玲珑心窍开”的考验，林砚卿才算真正被幻红楼所接纳，踏入了这个神秘世界的门槛。他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化解林黛玉乃至所有金钗的执念，绝非易事，需要他运用所有的智慧、心性与那本“幻红钥”带来的特殊联系。

顾清辞看着眼前气氛缓和下来的众人，微微一笑，对林黛玉道：“潇湘妃子，如今林兄已证明其心性与能力，关于你的执念，是否可以更进一步了？”

林黛玉闻言，轻轻颔首。她再次看向林砚卿，眸中情绪复杂。

“公子既已见得姐妹们真实情状，当知我等皆因‘未竟之愿’、‘难平之意’而困于此间。我的执念，关乎‘真’与‘洁’。”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空远的回响，“我执念于言语之真，情意之洁，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尘。然而，正是这份执念，化作了一座无形的‘葬花冢’，不仅困住了我自身，其散发出的凄冷孤寂之气，亦在不断侵蚀其他姐妹的投影，使得楼内情魄失衡。”

她伸出纤指，指向窗外。林砚卿顺着她所指望去，只见窗外那片原本应是花园的景致，不知何时，竟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寒雾之中，雾气中，仿佛有无数花瓣在无声凋零、湮灭。

“欲化解我的执念，需寻得一枚‘暖玉生烟’佩。”林黛玉缓缓道，“此佩并非凡物，乃是至真至纯的温暖情意所化，能中和我的凄冷，温养情魄。据楼中古籍记载，此佩最后出现，是在山塘街的‘真假斋’之中。”

“真假斋？”林砚卿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王熙凤接口道：“那是山塘街上一家古怪的铺子，专卖些真假难辨的古玩。老板是个神秘人物，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暖玉生烟’佩若真在那里，恐怕不易得手。”

顾清辞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真假斋……我似乎听师门长辈提起过，那地方不简单，与姑苏城的‘虚实法则’有些关联。林兄，你这第一桩任务，看来就要直面这姑苏城的神秘一角了。”

线索终于浮现！目标直指山塘街上的“真假斋”。

林砚卿感到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他看向林黛玉，郑重承诺：“林姑娘放心，无论如何，我定会去那真假斋，寻得‘暖玉生烟’佩。”

林黛玉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微微颔首，眸中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

“既如此，事不宜迟。”王熙凤行事果决，“我让一个小鬟为公子引路，带你去那真假斋。不过切记，真假斋规矩古怪，一切需靠你自己。”

她拍了拍手，一个身着青衣、梳着双丫髻的伶俐小丫鬟应声而入。

“晴雯，”王熙凤吩咐道，“你带林公子去一趟真假斋。路上机灵点。”

晴雯！ 又一个熟悉的名字。

那叫晴雯的小丫鬟应了一声，一双灵动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了林砚卿几眼，然后脆生生地道：“林公子，请随我来吧。”

新的冒险，即将在现实与虚幻交织的山塘街上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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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