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幻梦录 第2章 朱门启，胭脂扣

河还是那条山塘河，桥也还是那座通贵桥。 但一切，都已截然不同。

林砚卿站在桥头，感觉自己仿佛闯入了一个被精心绘制而成的、活着的古画长卷。天空是温柔的暗紫色，流淌的河水晶莹剔透，泛着琉璃与宝石融化后的七彩光泽，淡粉色的薄雾在水面与街巷间缱绻流淌，吸入肺腑的是一种清甜中带着一丝慵懒旖旎的异香。

而他目光所及的焦点，唯有身前不远处，那座巍峨矗立、散发着绯红色光晕的楼阁——幻红楼。

它比昨夜隔水相望时更加真实，也更加震撼。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上那对从未见过的、似龙非龙的异兽铺首，兽瞳似乎由某种暗红色的宝石镶嵌，在流光中冷冷地注视着来访者。飞檐翘角如凤凰展翅，檐下悬挂的无数盏琉璃宫灯，将这片区域映照得亮如白昼，却又丝毫不刺眼。

楼内丝竹管弦之声清晰可闻，不再是昨夜那般缥缈，而是真切地流淌在空气中。筝箫合鸣，琵琶琮琤，间或夹杂着女子清脆如银铃的笑语和曼妙婉转的歌声，共同构成一幅活色生香、令人心旌摇曳的浮世绘。

林砚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低头看了看怀中，那本用青布包裹的无名残书依旧散发着温润的热度，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与这片空间同频共振。这是他与现实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他踏入此地的“钥匙”。

他迈开脚步，踏着脚下光滑如镜、仿佛由整块玉石铺就的“青石板”路，走向那扇朱红大门。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那门后隐藏着一个古老而庞大的意志。

就在他距离大门尚有十步之遥时，异变陡生！

“嗡——！”

一声低沉的震鸣自他怀中响起，那本残书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幽蓝色光芒，穿透了青布！与此同时，幻红楼紧闭的朱红大门上，那对异兽铺首的宝石瞳孔也同时亮起猩红的光芒！

两股光芒在空中交汇，碰撞出无声的电火花。林砚卿感到一股巨大的排斥力从门上传来，仿佛有一堵无形的气墙，要将他狠狠推开！

他咬紧牙关，死死攥住怀中的书，将全身的力量都用于对抗这股排斥。他知道，若是在这里被推开，或许就再也无法踏入此门了。

就在他力竭之际，一个清朗而带着些许慵懒意味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

“咦？‘钥匙’竟在一个全无修为的凡人身上？倒是稀奇。”

话音未落，林砚卿只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一股温润平和，却又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透体而入，不仅帮他稳住了身形，更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将那扇门传来的排斥力尽数化解。

林砚卿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这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洒脱不羁。他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发丝随意垂落额前，更添几分飘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那玉佩形制古雅，通体剔透，内里仿佛有云气流转，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你是……”林砚卿惊疑不定。在这诡异莫测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如此人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

青年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扇朱红大门，以及门上逐渐平息下去的红光，啧啧称奇：“以‘情魄’为基，构筑如此稳固的里世界，还能设下这等识别灵韵的禁制……这幻红楼，果然名不虚传。”他这才将目光转向林砚卿，笑容和煦，“在下顾清辞，姑苏云深不知处弟子，奉命巡查此地灵脉异动。兄台如何称呼？又是如何得到这‘幻红钥’的？”

云深不知处？姑苏玄幻门派？林砚卿心中一震，老婆婆的话瞬间在脑海中回响——“姑苏的‘情魄’，就在那楼里。”看来，守护这姑苏神秘的，并非只有他偶然撞见，更有成体系的存在。

“林砚卿。”他报上名字，略一沉吟，决定坦诚部分事实，“这本……‘幻红钥’，是我家传的一本古书，昨夜我不慎以血激活，才得以窥见这幻红楼。”

“血祭认主？”顾清辞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难怪……凡人之血竟能引动‘情魄’共鸣，兄台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便是与这红楼有夙世缘分。”他笑了笑，语气轻松了几分，“既然身怀‘钥匙’，便是此间有缘人。走吧，这‘朱门禁制’已解，我们进去会一会这楼中的……妙人们。”

说罢，他不再多言，上前一步，伸手便推向那扇沉重的朱红大门。

“吱呀——”

一声悠长而古旧的声响，仿佛尘封了数百年的时光被骤然开启。门，应手而开。

刹那间，更加浓郁、更加动人的声浪与香气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将林砚卿彻底淹没。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深闺绣户或亭台楼阁，而是一个极其开阔、雕栏玉砌的华丽厅堂。地上铺着柔软的猩红色地毯，穹顶高悬，绘着精美的飞天彩绘。数十盏巨大的水晶宫灯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光线经过水晶的折射，变得迷离而梦幻。

厅堂中央，有数位身着轻纱彩衣的舞姬正在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水袖翻飞，身姿曼妙，如仙子凌波。四周摆放着精致的矮几和蒲团，一些衣着华丽、容貌昳丽的男女或坐或卧，饮酒谈笑，观舞听曲。

而当林砚卿和顾清辞踏入的瞬间，所有的声音——乐声、歌声、笑语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

那些目光，充满了审视、好奇、惊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舞姬停下了动作，乐师放下了乐器，谈笑者收敛了声音。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林砚卿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被这么多“非人”的存在注视着，压力如山般袭来。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顾清辞，却见这位云深不知处的大弟子依旧神色自若，甚至还颇有闲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并不凌乱的衣襟。

“咳。”顾清辞清了清嗓子，对着满堂的“人”拱了拱手，笑容温雅，声音清越，“不速之客顾清辞，携‘钥匙’持有人林砚卿，冒昧来访，还请此间主人，不吝一见。”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厅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与说服的力量。

寂静持续了数息。

终于，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自二楼的一座旋转楼梯上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随之向上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绛紫色锦绣长裙的女子，在一名青衣小鬟的搀扶下，缓步拾级而下。这女子看去年纪不过二十许，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容貌美艳不可方物，尤其是一双凤眼，流转之间自带三分威仪，七分精明。她步履从容，气度华贵，俨然是久居上位的掌权者。

她来到厅中，目光先在顾清辞腰间的玉佩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落在了林砚卿……或者说，落在他怀中那本依旧散发着微光的残书上。

“原来是‘云深不知处’的仙师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女子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至于这位公子……”她看向林砚卿，凤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能得‘幻红钥’认主，引动‘情魄’相召，更是我幻红楼的贵客。”

她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妾身王熙凤，暂为此楼管事。二位贵客远来，请随我到后堂‘暖香坞’奉茶。”

王熙凤！

林砚卿心中巨震。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名字从一个活生生的（至少看起来是）人口中说出，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无与伦比。这幻红楼，难道真的与《红楼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十二金钗……

顾清辞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微笑着还礼：“原来是琏二奶奶，久仰。那就叨扰了。”

王熙凤嫣然一笑，那笑容明媚如春光，却让人看不透眼底的真实情绪：“仙师说笑了，此间只有幻红楼管事王熙凤，并无什么琏二奶奶。前尘旧事，不过幻梦一场罢了。二位，请。”

她转身引路，裙裾摇曳，环佩轻响。周围的舞姬乐师、宾客侍从，在她经过时纷纷低头敛衽，恭敬异常。

林砚卿与顾清辞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穿过喧闹复又渐渐恢复的大厅，经过几重曲折的回廊。回廊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奇花异草，假山流水，在绯红色的天光下显得静谧而幽深，与前面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

最终，他们被引入一间名为“暖香坞”的精致小厅。厅内布置雅致，燃着淡淡的暖香，令人心神宁静。早有侍女备好了香茗和点心。

分宾主落座后，王熙凤挥退了侍从，小厅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她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茶沫，却不饮用，目光再次落在林砚卿身上，开门见山：“林公子，你既得‘钥匙’，便是我幻红楼认定的‘有缘人’。按规矩，你需得助我楼中一位姑娘，化解其‘执念’，方可真正成为此间宾客，来去自如。否则……”她放下茶杯，凤眼微眯，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却让人心底发寒的笑意，“只怕公子这身沾染的‘情魄’之气，难以安然回归你那凡俗之躯呢。”

林砚卿心中一紧。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进入这神秘之地，便要承担相应的因果。

“不知需要我相助的，是哪一位姑娘？”他沉声问道。

王熙凤正要回答，忽然，小厅一侧的珠帘被一只素白纤手轻轻掀开。

一位身着月白绫袄、外罩淡青比甲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形袅娜，气质清冷，眉宇间笼着一股淡淡的轻愁，行动间如弱柳扶风，楚楚动人。

她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顾清辞，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停顿一瞬，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随即，便落在了林砚卿脸上。

那目光，清澈、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林砚卿呼吸一窒。

是她！

昨夜，在幻红楼三楼，凭窗而立，遥遥指向他怀中残书的那个藕荷色身影！虽然今日换了衣衫，但那清瘦的轮廓，那独特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眼睛，他绝不会认错！

女子对着王熙凤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然后转向林砚卿，声音清冷如玉磬：

“昨夜惊扰公子了。”她浅浅一福，“小女子林黛玉。若公子不弃，我的‘执念’，或需公子相助，方能勘破。”

林黛玉！

又一个重磅名字砸下。林砚卿看着眼前这活生生的、气质与自己昨夜所见一般无二的“林妹妹”，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脊椎直窜而上，整个姑苏千年的历史与传奇，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向他敞开了大门。

而一旁的顾清辞，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愈发浓厚的兴趣。他这位半路遇上的“有缘人”，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得多。

幻红楼的朱门已然开启，扣响它的，是一枚染血的“胭脂扣”。而门内的故事，显然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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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