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那点失落便被一种故作轻松的豁达取代,“是景珩唐突了。”
他知道她会拒绝,那点开口的期盼,本就稀薄得如同晨露。
结果虽不尽人意,但意外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态度中的一丝松动。
并非全然的抵触,甚至带着点慌乱。
这足以让他按下心中的躁动,不再逼迫。
他适时地收起失落的表情,将步摇轻轻放回匣中,置于妆台显眼处。
紧接着,他抛出了另一个“饵”。
“关于改嫁之事……”
他神色如常,甚至带着几分为兄嫂操心的郑重。
“我已为嫂嫂初步选定了一人,是工部五品承议郎的公子,李崖。
此人品性端方,才学亦是不俗,在京中颇有清誉。
改日,我会寻个由头,请他来府中小坐,届时嫂嫂可隔着屏风或珠帘相看一二。
若是不喜……”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得像是在纵容,“我们亦可再寻他人。”
沈青霓心中冷笑。
她不明白,萧景珩为何如此笃定她会接受改嫁?
是觉得她厌恶他到宁愿随便找个陌生人嫁掉?
还是在他眼中,她对萧景琰的忠贞也不过如此?
她张口就想断然拒绝。
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改嫁……这或许是个绝佳的烟雾弹!
让萧景珩以为她终于认命,愿意配合他安排的出路,将他的注意力转移,投入到这桩虚假的改嫁中去。
这样为了离开,她都能获得喘息之机,也多一分成功的把握。
她的沉默停顿了片刻,最终缓缓地点头。
“……好。”
她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生怕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窥见她的算计。
因此,她也错过了萧景珩转身离去时,眼底那片瞬间昏暗的泥沼。
那里翻滚着毁灭和一种近乎病态的纵容。
纵容她去编织她以为的生路,因为他早已为她铺设好唯一的、通往他身边的死局。
“那景珩今日就先告辞了。”
门扉合拢,室内彻底寂静下来。
沈青霓的心不在焉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迫感,她再次看向妆台上的步摇匣子。
鬼使神差地,她取出了那支双鸾点翠步摇。
步摇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却奇异地带着熨帖,她走到镜前,轻轻地将它簪入松挽的发髻。
镜中人,面容清灵秀雅,与这极尽华贵繁复的首饰本应格格不入。
然而奇异的是,那璀璨的金红并未压下她的灵气,反而在鬓边摇曳生辉,为她平添了几分明艳逼人的贵气。
垂下的金珠牡丹花苞轻触颈侧,红宝石花芯在烛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
将她原本清浅的眉目映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稠艳。
“呵……”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
像是嘲讽这荒谬的命运,又像是在嘲笑自己那一瞬间动摇的心绪。
没有留恋太久,她利落地拔下步摇,小心地放回匣中,华美的牢笼,终究是牢笼。
她的视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投向了窗棂暗影处。
那一小包静静躺着的药。
……
暮色四合,霞光将天际染成瑰丽的紫红。
沈青霓倚在窗边,指尖把玩着那枝突兀出现在花瓶中的春日青。
白中透粉的花瓣薄而柔嫩,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气息,与她妆匣里那些沾染了脂粉香气的珠翠截然不同。
花芯深处,那颗黑褐色的药丸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她神色倦怠慵懒,仿佛只是贪看晚霞,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窗外庭院,无人窥探的迹象。
指尖探入花芯,捻出纸条展开。
依旧是工整如印刷般的字迹,但笔锋较之前明显遒劲了几分:
【名花赠美人,娘娘若心有疑虑,明日午时,不妨在北坊浪里楼一聚。】
“事真多。”
她低声啐了一句,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厌烦。
这人不仅送药,还非要附上一枝花,平白给她添了藏匿的麻烦。
指尖用力,将纸条重新揉成小小一团,塞回花芯深处。
目光在室内逡巡片刻,最终落在了那个装着萧景珩所赠步摇的妆匣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打开匣盖,将那枝带着秘密的春日青埋进了珠翠堆叠的深处。
宝石和坚硬的金饰瞬间挤压着柔软的花瓣,娇嫩的春日青立刻显出几分萎靡之态。
合上妆匣的刹那,一个念头突兀地闪过脑海:
左右不过一条命,早晚都要“死”在这游戏里。
就算赴约是陷阱,是歹人所设,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拿她的命去威胁萧景珩不成?
这念头让她自己都微微一怔。
自己的命,何时竟下意识地拿去衡量是否会给萧景珩添麻烦了?
她不禁再次看向那个妆匣,檀木盒子里躺着那支华美夺目的双鸾点翠步摇。
白日里簪上它时,镜中那被衬得稠艳逼人的影像似乎又在眼前晃动了一下。
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别扭,她像被什么烫到似的飞快移开视线。
不行。
春日青的清苦气息与步摇的华贵璀璨,绝不该同处一匣。
仿佛将两种截然不同、本应水火不容的心绪强行塞在了一处,让她莫名地心慌意乱。
确认四下无人,她像做贼般再次打开了妆匣,将那只被压得可怜兮兮的春日青从珠宝堆里解救出来。
指尖触碰到柔软微凉的花瓣,竟让她松了口气。
她迅速合上妆匣,仿佛要隔绝某种无形的引力。
目光在屋内搜寻片刻,最终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矮柜上。
那里面堆放的多是些无甚大用的杂物,陈年绣线、旧荷包、废弃的笔砚……
她拉开柜门,将那枝春日青随手塞进一堆杂物深处,胡乱地用几件旧物掩盖住。
做完这一切,她用力合上柜门,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心底那块无形的石头仿佛落了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混杂着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雀跃,悄然浮上心头,氤氲开清浅的甜意。
这感觉来得突兀,却让她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些许。
她重新倚回窗边,望着暮色中渐渐亮起的稀疏灯火。
浪里楼……
明日午时……
是龙潭虎穴,还是柳暗花明?
萧景珩指尖的狼毫悬停在公文上方,一点浓墨在笔尖凝聚、将坠未坠。
“嫂嫂要出府?”他抬眸,视线却并未离开纸面上那几行刺眼的“扈安遗孽”字样。
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连日来的大肆搜捕,已将平静许久的京城搅得暗流汹涌。
这些本应被斩草除根的亡魂,竟悄然潜回了天子脚下。
此时放她出门……
“是,娘娘说在府中闷了,想出去散散心。”顾傀躬身回禀。
萧景珩沉默着,笔尖的墨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落在“孽”字旁边,晕开一小团污迹。
他猛地将笔移开,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团墨痕,仿佛要透过它看到更深的黑暗。
朝局动荡,暗处蛰伏着亡命之徒。
此刻这京城哪里还有万全之地?
若那些被逼入绝境的余孽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