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奸 第52章 好心

许执麓不由微微一怔，不明白他眼中那么浓烈的情绪因何而来，她一时沉默，也定定的瞧着他，如同从来不识得他，她的目光，祁郢竟觉得有些刺目，心中极不是滋味。

宫中人真的喜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喜欢心照不宣对面不言，许执麓觉得自己也深的真传。

沉默也是一种表态。

祁郢目光闪动，但骨子那种沉着的内涵，让他瞧不出真正的喜怒，甚至极快的说起了旁的事情，“磻叟因一句已出无礼之乡，渐入逍遥之境，全家被杀，无一活口。”

祁郢问她，“这世上多少人得势便忘形，他们可不缺才干与聪慧。”

陈磻叟……许执麓最近对佛经有所研究，知道其人史书留名，有很高的佛学水平，曾把自己注释的维摩经进献给当时的皇帝，得授官职，他也极有辨才，与朝中权柄高官对话，也旁若无人，可因为受皇帝宠信，变得很放纵而轻浮傲慢，一些高尚的德高望重人都很厌恨他。

“陛下是希望我依循中庸之道、步步守旧，循规蹈矩，还是要我曲意逢迎，伏低做小，低眉顺目？”许执麓盛气凌人地问，她若是与后宫女子一般模样，早就被吃的血肉不剩了……难道他一次次的‘试探’‘考验’，那眼目里藏着的‘**’是真的随随便便就能拒绝的？哪一次不是脚踩尖刀的心理博弈，她博的是自己‘价值’，博得是他自己也坚守的‘智者不爱’。

祁郢意有所指，“弈棋时，先行落子冲杀过甚——棋路若尽争险招，落子便再无余地可留。”

“不是谁都有选择如何落子，”许执麓冷笑，“棋盘里最锋利的刀尖不需要退路。”

他忽而倾身向前探近半尺，眼神却稳如磐石定于寒江深处：“棋行凶路者，常失却退守门户之机——锋刃易折，易招致反噬。”

许执麓闻言终于恍然，绕了半天原是要说这个，刚才她的沉默，让他不得不迂回起来。

他们曾经定计，她要成为后宫尖刀，为他所用，刃之所向，也是朝局破口，数月过去，卓有成效，勋贵一派害怕成为下一个郭贵嫔，人人低调，而清流一派的浪头王宸妃也被她这个‘宠妃’迷惑，不仅没斗起来，还来往频繁，更兼之玫嫔等人偶尔也会参与她和王宸妃的雅宴，就连苏皇后也遣人给芳若殿送过礼，嘉奖她和睦友爱……

利刃磨的越久就越锋利，许执麓的声势堆叠的越高也越危险。

她早就明白世上无两全美事，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这个既得利者……反过来说，锋刃易折，会遭反噬，谁要他的好心！

“与其违逆本心的活着，我宁愿轰轰烈烈的死。”这句话从她牙缝间溢出，带着决绝的锐利气息，许执麓不吝惜的还补上一句，“甘于沉沦才是最致命的，不管多难，我们都要不惧以肩作矛、骨头作刃，刺破这方牢笼！”

她眼中熠熠生光，语速略快，似乎被自己所述之道点燃。

一次两次……总是这样，总是让他的热血难凉，那从小就被顺帝教导的‘帝王凉薄’不寡恩不专情——方是长久之道，一次次的动摇，他眼中翻腾的震惊、灼热却又冰封不解的复杂情绪撕扯得时隐时现。

祁郢兀自沉默着，许执麓也说教起来了，“郭家之事如夏日雷火，到今日已经烧的足够了，陛下又何必让中立的纯臣也卷入其中，岂不闻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人心不可试探，不管纯臣的衷心是石，是玉，稍有不慎都得粉碎。

“你不要偏听一事就来误解朕。”祁郢早猜到她在楼上偷听，不，应该说是光明正大的旁听，他也愿意和她说，“郭家在江宁的祖宅遭遇祸事，并不是简单为了侵占郭家祖地，而是另有内情。”

王左相还未被提拔上来时，有一个与之抗衡的老臣张庭素，行事作风更激进一些，顺帝考虑着祁郢年轻和张庭素容易闹君臣矛盾，为了给儿子更好的铺路，先一步把他调为门下侍中，原本张庭素和王左相都在尚书省任职，二人共同主持政务。

两人都有经世之才，都是善于笼络人心，只是王左相表现的更‘温和’，张庭素却是个不愿与别人分权的铁腕人物。

之前说过，不止宫中，宫外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私臣’，有的人急躁好斗，一切都写在脸上，有的人城府甚深，喜怒不形于色。

在大兴初年，很多偏狭性格的官员不为新帝所喜，仅仅是两年时间，先后有三十位顺帝宠信的老臣纷纷致仕回家闲住。

只有真正的宵衣旰食的任事之臣才会被重用，那些在顺帝柄政期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诸事敷衍不肯拿什么主意的尽数被罢黜。

趁这个机会，王左相自然而然的剪除了张庭素的一些人，而张庭素身为门下侍中，也有审正纠驳之权，他也是如此，两人暗斗，祁郢顺理成章总揽大权，两不相偏，官员去留只以政绩论，但利斧之下，焉能没有良枝……

其中有个和郭子襄结怨极深的人，名为顾孜方，江宁人，因祁郢登基选拔人才是大开公平之道，广招有独特才能的俊杰。当时他只有二十五岁，在登第的进士中名列第四位，年少名高，便很轻薄自负。只因他看不起郭子襄，没有接纳郭家的笼络，郭子襄就记恨在心，使了点手段要给他个教训，碰巧他是张庭素的学生，一陷入人命官司，又撞上王左相大刀阔斧的辅佐祁郢改革吏治，就被贬黜回老家江宁。

之后三年顾孜方都求仕无门，反而郭子襄官位渐渐显达，与顾孜方同年考中进士的好友终究是不忍，暗中给予他援助，安排顾孜方去当一江南下县的县尉，但他去上任还未走到衙署，郭子襄就叫人改了他的任命，为浙东一下县的县尉，可是仅仅行了一半路程，又改任南陵……如此往返多次，一天比一天困厄，难以前进，生生把顾孜方折腾病了，一时穷困潦倒的都没钱治病，险些一命呜呼……好在毕竟年轻身子底子不差，在好心人的救济下，生生熬过来了，他没料到郭子襄如此怀恨在心，于是暗暗决定要报仇，等他退回江宁家中，正好接到了好友来信，郭家这棵参天大树倒了！

常言道，痛打落水狗，除了顾孜方，与郭家有深仇大恨的太多了，他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不谋而合，酿就了这样一桩惨案。

祁郢迟迟没判郭槐和郭子襄，未尝不是一种保护，若是郭家男丁按例尽数流放，那路上怕是要死绝了。

当然他也不是真的慈心，而是活着的郭氏父子远比两具尸体更有价值。